入夜之后，喧嚣了一日的鹅城终于沉寂下来。位于城南的萧府大宅却热闹非凡，正中央的位置搭起了半人高的戏台子，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同盛班”所有的角儿全部被请了过来。只听一连串的锣鼓点声响，一出热闹的武戏开始火热上演。
戏台子前面摆了好几十张圆桌，各种珍馐美味、点心糕饼、时令鲜果全部端了上来，一坛坛的美酒也摆上了桌子。
萧家的族人无论老的少的全部都出来了，包括府里各处管事的、有头脸的老嬷嬷也都坐在后面一排的圆桌边，胡吃海喝，划拳比酒。人人脸上都挂着笑色，一派喜气洋洋、阖家欢乐的景象。
待戏台子上的一出武戏结束，坐在中间一桌的萧半城站了起来，扬声道：“老爷我今儿实在是高兴！高兴了就要赏你们！合府下人有一位算一位，每人赏二十两银子。周管家，你会同账房明儿早上将银子分发下去。”
身后的周发应了声，招呼道：“还不谢老爷的赏？”一众下人纷纷躬身，齐声道：“谢老爷赏赐！恭祝老爷荣任九方财神会会首！”
萧半城高兴到了极点，摆手道：“免礼！继续看戏！好吃好喝的都端上来，今儿晚上要好好庆祝一番，闹它个通宵达旦！”
坐在旁桌的萧迟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盯着戏台子上的角儿发呆。身旁的萧落雁拍了下他胳膊，道：“一整晚都无精打采的，又在憋什么坏主意呢？”
萧迟干巴巴道：“咸吃萝卜淡操心！大姐姐，吃你的葡萄吧！”起身刚要离席，萧落雁又道：“你要去哪儿？”
萧迟无奈道：“本少爷去一趟五谷轮回之所，行了吧？”见萧落雁一时不解，萧迟故意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上茅房！”气得萧落雁狠狠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
萧迟四下找了找，发现墨斗坐在后面的一桌，正在跟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厮打马吊牌。他上前一把抓过他手中的马吊牌放下，急道：“跟我来！”
墨斗显然正在兴头上，冲身旁的一位小厮急道：“阿饼，你先替我支应着，我马上回来。”快步赶上萧迟，问道：“我的小祖宗，你不好好看大戏，离席做什么？”见对方面色不喜，又匆忙闭了嘴。
二人来到东角门处，墨斗试探着问道：“小少爷，大半夜的你要外出？”萧迟望着他道：“墨斗，我想去一趟路府，跟路大小姐见一面。”
墨斗惊得瞪大了眼珠子，四下瞅了瞅，担忧道：“这深更半夜的，老爷、夫人若是知道是我把你领出去的，非扒了我三层皮不可！小祖宗，你还是饶了我吧！”
萧迟忽然就落了泪，语带哽咽：“她明儿就要离开鹅城，只怕日后再难相见。我就想最后见她一面，跟她说说话，哪怕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墨斗一见萧迟哭了，登时没了主意：“好好好！豁出去了！大不了再被老爷、夫人打一顿板子。不过，路府深宅大院的，你怎么才能见到对方呢？只怕人家已经睡下了。”
萧迟道：“墨大侠，你以为瞒得过我？你跟那个瓶儿姑娘眉来眼去的，还私下里跟她会面，我都见着好几回了！”
墨斗赶忙道：“你别乱说，她其实是我远房的堂姐！因为萧、路两家的微妙关系，所以我们平日里鲜少走动。不过是在街上遇上了几回，斗几句嘴而已。”萧迟欣喜道：“那就找你堂姐帮忙。刚好她们住的小院贴着院墙，悄悄的过去说不定能见着。”
墨斗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二人趁着门子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直奔朱雀大街的路府而去。一口气跑了半个多时辰，总算看到了路家大门。二人绕到后面，萧迟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墨斗机灵道：“本大侠自有妙计！”接着努嘴学起了布谷鸟的叫声。
“布谷！布谷！布谷！”又连着几声，终于听到了墙内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周墨斗！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鬼叫什么？”是瓶儿的声音。
墨斗忙道：“堂姐，听说你们明儿就要离开鹅城，墨斗特来送送你。你稍等一下，我爬上墙头与你说话。”自己贴着墙蹲了下来，冲萧迟摆了摆手。
萧迟即刻会意，双脚踩着他的肩膀，两手扒拉着墙面。墨斗缓缓直立起来，萧迟双手扒紧墙砖，骑到了院墙上，冲瓶儿道：“瓶儿姐姐，我是萧迟。劳烦你帮个忙，将你家大小姐唤出来，我与她有话说。”
瓶儿一见是萧迟，扭头就要走。萧迟急了，险些从围墙上摔下来，慌忙道：“瓶儿姐姐，萧迟在这儿给你作揖了。求求你帮帮忙！”院墙外面的墨斗赶忙帮腔：“陈瓶儿！你若是不帮我家小少爷这一回，我……我以后就不认你这个堂姐了！”
“谁稀罕！”瓶儿回头望了眼萧迟，见对方面露殷切之色，遂道，“萧少爷，我只能帮你递个话儿。至于大小姐见不见你，我可做不了主。”
萧迟赶忙千恩万谢，院墙外的墨斗欣喜道：“对喽！这才是我的好堂姐嘛！”萧迟骑在院墙上，见瓶儿快步走进了房中。
墨斗叮嘱道：“小少爷，你在上面警醒着点！别让路府的人瞧见当贼抓了！”萧迟不耐烦道：“知道了！真啰嗦！”墨斗又道：“你还别怪我啰嗦！路家输了‘翻身局’，正在气头上。如今见到萧家的人，只怕杀你的心都有！可不能儿戏！”
萧迟只顾盯着房门口，心急火燎地道：“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动静？”墨斗道：“估计是路大小姐不肯见你！你想啊，你爹爹刚在赌桌上把她爹爹杀得片甲不留的，连路家祖宅都赢过来了。她还肯出来见你？”
“你给我闭嘴！”萧迟刚要发作，见院子里的房门开了，路阮一袭白衣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身后紧跟着瓶儿。
二人走到离围墙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路阮抬头望着萧迟，淡淡道：“小魔王，你如今是越发长出息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翻别人家的墙头。怎么？莫不是萧老爷白日里在赌桌上还没出尽风头？晚上还要派你过来耍威风？”
萧迟一时有些局促，平日里那些张嘴就出的话儿倒说不出口了，一味地支吾不言。路阮道：“奇怪！平日里的能言鸟这会子怎么变哑巴了？若是没事，本小姐失陪了！”
萧迟急道：“你等等，我有话说！”路阮静静地望着他。萧迟问道：“路大小姐，你准备去哪里？”路阮默然回道：“本姑娘去哪里与你何干？为什么要告诉你？总之不会再踏足鹅城一步就是。”
“我，我……”萧迟像是下了很大的勇气，几乎是脱口而出，“路阮姐姐，我不想让你走！”
路阮闻言一时怔住了，好半晌方道：“真好笑！明明是萧老爷下的命令，说明日正午之前，不想在鹅城里看到一个姓路的人！这会儿他儿子又跑来说这些。你们父子二人是在唱双簧么？不过，本小姐没工夫听。明儿一早我就要去离阳，以后没有你这个小魔王缠着我，耳根子肯定会清净许多。”扭过身刚要走，萧迟急道：“路阮姐姐，我——”
路阮截口道：“谁是你姐姐！你再不走，我喊人了！”萧迟无法，忙道：“你别喊，我这就下去。那个……你，你一路保重！”又扫了眼她身旁的瓶儿，郑重地道：“瓶儿姐姐，你也一路保重！”接着翻了下去。
见萧迟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墨斗劝道：“人也见了，话也说了。我们赶紧回吧！若是被老爷、夫人发现了，只怕你也要挨板子！”萧迟犹自盯着灰色的院墙，仿佛自己生了透视眼一般，能看到墙内的人儿。
二人刚走没两步，忽听院墙内一个声音道：“墨斗！明儿下午劳烦你去我家一趟，跟我娘说一声，就说我跟着大小姐一道儿去息县了，叫她老人家不必惦记。等我平安到了息县后会寄书信回家的。”墨斗答道：“堂姐，我记下了！明儿下午保管去。”
听到院内再没有声音，二人才走了。萧迟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直到看不见路府了才算消停。墨斗道：“堂姐胆儿够肥的，也不跟家里当面说一声，就敢直接跑去离阳。”
萧迟叹道：“你堂姐倒是个忠仆，令人敬佩。路家如今都这般田地了，还还肯一心一意跟着路大小姐远赴离阳。这样的人在如今这个功利世界少见了。”
墨斗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萧迟道：“你今晚说话怎么怪怪的，跟个小大人似的，听着很不习惯。”
萧迟没理会他，兀自向前走着。墨斗紧追几步，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秘密似的，脱口道：“萧迟，你对那个‘古怪大小姐’如此上心，莫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萧迟闻言愣在原地，跟个木桩子似的。墨斗换了副口吻，求证道：“萧迟，你莫不是真喜欢上她了？”
萧迟看了他一眼，摩挲着手指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喜欢。自从儿时在土楼村的鱼塘边被她一脚踹了下去，弄得满身污泥，心里就总是想着她。后来只要见到她便觉欢喜。三五日若是见不着，心里就空落落的。”
“我明白了！难怪你总是变着法儿在那路大小姐面前晃悠。”墨斗暗叫一声“不妙”，急慌慌地道，“可是——那位路大小姐似乎年岁比你大呢！”
萧迟嘴里发出“嗤”的一声，毫无所谓道：“年岁大就不可以了？老人们不是常说‘女大三，抱金砖’吗？她刚好比我大三岁，正正合适！”
墨斗担忧道：“只怕你这块金砖抱起来费劲。萧、路两家本来就是宿敌，如今又刚刚赌斗了‘翻身局’，路家输得一干二净，灰溜溜地马上就要离开鹅城。旧恨加上新仇啊！退一万步说，就算老爷、夫人肯依，路家肯把嫡女嫁给仇家的儿子吗？这不是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吗？”萧迟冷不丁瞪了墨斗一眼，吓得他赶忙拿手掩住了嘴巴。
“走快点！迟了角门该关上了。”萧迟说罢脚下加快了速度。墨斗应了一声，也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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