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与妖为伍

“虞氏乃百年世家,福祚绵延,我们鸳儿未来可是十一郎明媒正娶的夫人,一辈子吃香喝辣,贵不可言。”

据虞氏老仆讲,当年若非虞家主不忘祖上旧交,有意提拔,时鸢的爹爹还在穷山沟里,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然而虞氏非但不嫌时家出身低微,还要让时鸢嫁给虞氏下一代里唯一的嫡子虞十一郎虞沉做正妻。

虞家没有主母,她若嫁过来,便是衡阳虞氏唯一的宗妇。

如此大恩,她就算是感恩戴德、五体投地也无法报答万一。

所以……必须要乖乖听话。

一如外界所知,虞家对她好极了。

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呼奴引婢,应有尽有,皇亲贵胄之女也不过如此了。代价是,她不许认字,不许看书,终身不能出阁楼,纵然是生身父母,一年到头也只有一面之缘。

这唯一的一面,大多也是时家父母耳提面命的闺训,内容不外乎恭顺、良善、懂事、感恩之类。

不料时鸢非但不能如所有人所愿,反而练就了阳奉阴违、谎话连篇而面不改色的本事。

她并不恭顺!也不良善!更厌烦懂事!更厌恶感恩戴德!

她绞尽脑汁贿赂倒夜香的、扫院子的、洗衣做饭的……让他们从外头捎东西进来,一枝野花、一张带字的破纸、一根钝头的毛笔……

再长大些,又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逃出阁楼去,狗洞、草窠、水沟……

她都蹚过。

在三教九流的街上,听说书人讲《虬髯客传》,跟装瞎骗钱的算命先生学大字……

时鸢那时瘦得像个活鬼,满身的死气、戾气,连拍花子都对她避而远之,也就那些常人眼里不入流的人没忌讳,才敢与她为伍。

“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如此任性,当年与地痞流氓混在一起,如今……胆子大了,都敢和妖怪做朋友了。”

虞沉像是没有看见时鸢的厌恶,一步步朝她走去,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五年前你刺我的那一剑,我可是养了好久,不知吃了多少补品,才养回这条命。可是鸳儿,我不怪你,你知道的,我爱你,我从小就深爱你,离不开你……”

时鸢身体僵直,两只脚仿佛灌了铅,手掌心越是捏紧越是抖得厉害。

随着虞沉的靠近,那股似曾相识的溺毙感几乎要将她没顶。

十五年的光阴,她太了解眼前这个人了,这张脸带来的恐惧,早已刻入她的骨髓。

即便五年前,她曾亲手杀过他一次。

时鸢永远记得——

那十五年里的每一个深夜,烛火旁的纱幕落下,这张苍白的脸的主人,品茶一样一口口品尝她血的样子。记得他染血猩红的唇,记得他嘴角诡秘晦涩的笑意,记得他指尖摩挲她胳膊时的彻骨寒冷。

他扼住她皮包骨的脖颈,说好吃好喝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长肉时,也是用的这般温柔的语气……

“回京那日,恰好看到你被押入大理寺。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让他们打断你的胳膊腿儿,可谁知他们只是挑断了你的手筋,还判了你一个流放之刑,我啊,已经替你狠狠教训那帮大理寺的官吏了。若不是他们中的某些人多管闲事,又岂会让你离我而去,还吃了那么多的苦。鸳儿,只要你过来,我们还是夫妻,我要为你举办全京城最盛大的婚礼。我……”

声音戛然而止。

淡蓝色长剑劈空斩下,妖力将虞沉打飞出去,术士们忙着去救他,包围圈松散了不少。

“快走。”虚弱的声音从剑里传来。

时鸢望向半空,九爻虚弱地看了她一眼,他在通过命剑给她传音,那一击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小小的身子软软垂下。

走?

逃跑是世上最无用的行为。

她早已不是五年前的时鸳,区区一个虞十一郎,还不值得她落荒而逃。她能杀他一次,便能杀他两次、三次……她就不信这个邪,他还能在她手下死里逃生第两次第三次?

术士们的黄符、桃木剑在时鸢面前都是垃圾,她的手可是真真切切杀过人的。

被术士们簇拥着回来的虞沉,还未站稳,便眼睁睁看着时鸢徒手拧断了他又一个手下的脖子,利落地将尸首摔在他脚下。他那张温柔深情的脸上阴霾密布,终是绷不住了,虞沉用一种诡异又狂热的眼神看着时鸢,“你的经脉,竟然续上了?”

时鸢不作理会,飞身跃起将手里的命剑掷出去,她虽然碰不到咒法,可命剑却实实在在能砍到这些丝线。九爻的命剑也算给面子,三两下便斩断了所有金丝,完事儿了以后又乖乖飞回时鸢手上。

想必是这把命剑通了灵,明白时鸢是在救它的主人,才听她的号令。

时鸢将小狐狸接下,见他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心情复杂得很。

方才他用仅存的一成妖力召来命剑,竟是要助她逃走。

她私心用甚,一心想将九爻拽入人间。也是她身藏咒符,伤他至此,时鸢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平心而论,若换了她自己,一定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

她宁愿相信,这一剑是杀她的。可偏偏,他想要救她。

伤她的一直是至亲,想要救她的却一直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这世间的道理啊,还真是莫名其妙。

-

“时鸢大人,别来无恙。”

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一个身着道袍的白胡子老头走了出来。

“果然是你,终于舍得现身了?”

那道符咒,时鸢后来很快想起在哪里见过了。那是离开京城后的不久,她遇上了第一波追杀的人。那时她的身边明里暗里有两拨护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时鸢有万全的计划,解决掉刺客本也是游刃有余之事。

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个白胡子道士,以救世者的姿态出现,都没怎么打就把那些刺客赶跑了。

当时她就觉得此人行迹可疑,保不齐是个细作。

她想杀之以绝后患,但这道士却装疯卖傻地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说什么天师道派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除魔卫道,惩恶扬善云云,到这里还算合理,后面找毁天灭地大妖什么的就有点不太靠谱,听得时鸢直觉此人脑子不清醒,都懒得杀他,只是打发他走。

临走前这个疯子还硬塞给了她一张符纸。

“那道黄符我明明已经撕了,怎么还会出现在我身上。”

“福生无量天尊。黄符虽毁,法术却始终如影随行,一旦你带妖邪离开高是山,符咒便会为贫道指明妖邪方向。只是……时鸢大人,你可真是让贫道大开眼界,竟能令此等灭世妖邪对你毫不设防!倒是让贫道有了可乘之机。”

“你可真够卑鄙的。”

时鸢吐了一口血沫,寒声道:

“老道士,我且问你,你说他是灭世妖邪,那他可曾杀生?可曾作恶?可曾为祸一方?”

“妖就是妖,今日不杀生来日也会杀生,今日不作恶来日也会作恶?今日不为祸一方来日也会为祸一方,你莫要执迷不悟,自讨苦吃。”

时鸢冷哼一声,上前两步,将长剑一横。

“我倒是要看看,你能给我什么苦头吃?”

“既然你执意要与妖邪为伍,就别怪贫道出手不留情面了。”

他话音落下,他身后的天师道派弟子便将手里的木剑换成了砍人更有杀伤力的铁器。

“温掌门且慢!”

看了半日好戏的虞沉笑着开口了,“何至于此啊?”

时鸢不由得捏紧命剑,虞沉此人心思阴毒,绝不会善罢甘休,恐怕比这群道士还要难对付。

老道士:“虞公子,念在虞氏与我天师道派从前的渊源,我确实答应过你不伤尊夫人一丝一毫。我的本意是卖虞氏一个面子,但是你也看到了,尊夫人她不知好歹,非要与我为难,贫道也是没有办法。如今灭世妖邪近在眼前,难不成你还要包庇她?”

“诶,温掌门此言差矣,怎么能说是包庇?不就是让她交出妖物么?这个事儿吧好办,您得这么来!”

说着,他拍了拍手。

几个术士将两个身受重伤的人带了上来,正是与时鸢走散的两名衙差,二人名为押送,实则是时鸢的亲信,一路护送她至此。

虞沉笑着看向时鸢,“一边是素昧平生的妖邪,一边是忠心护主的手下,鸳儿心中可有定夺啊?”

说完,他找手下要来把剑,随手就刺入其中一人的心口,转头无辜地看着时鸢,“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啊,一向没什么耐心的,我只给你三个数……”

“一。”

“二。”

……

“要不然……”

虚弱的声音从身前传来,银狐在时鸢怀里动而动,不知何时醒了。

“你闭嘴。”

“那个捉妖师不是说了吗,我是灭世妖邪,怎么可能死在几个凡人手里。”

“我说了让你闭嘴,听到没有!我做事何时轮到那个贱人指手划脚!”时鸢显然是动了气,一方面是气虞沉卑鄙无耻,精准地掐住了她的七寸逼她妥协,另一方面是气九爻这个时候还要给她添堵。

“贱人”停下脱口而出的“三”,含笑的眼底是对时鸢的势在必得,“想清楚了,就自己走过来。”

时鸢心里再清楚不过,虞沉的目的是她。

自己一旦妥协就会被断手断脚,一辈子锁在阁楼里,成为供虞沉割血入药的血奴。

与其这样,不如拼杀出去,大不了谁也别活了!

“看来你已做出选择。”

虞沉冷笑一声,将剑架在另一人的脖颈上。

时鸢提剑正要出手,眼前忽然红光大作。

刹那间血色光芒从她手中的剑身上乍现,连四周的瘴气也被染得通红,十分刺眼。

她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打斗时太过用力,掌心的伤口再度裂开,而且不知何时竟湿透了碎衣料。鲜血氤氲,晕染剑身。

众人被红光刺得睁不开眼。

等光芒消散,原本近在咫尺的一人一妖已无影无踪。

温臧无怒不可遏,“方才若非你婆婆妈妈,我早已将那妖邪收入囊中,怎会让他们逃了去!衡阳虞氏当真是要灭族绝后了,后辈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虞沉怒极反笑,“衡阳虞氏自然是比不得师叔祖您老人家,老而不死、死而不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京城做的手脚,否则时鸢绝无可能活着离开京城,走到南州!我警告你,她生是虞氏的人,死是虞氏的鬼,你休想染指半分!”

“你!……”

温臧无气得脸色青了又黑,黑了又红的,许久才道:“天师道派部署百年才又抓了妖狐,如今连人带妖都被你放跑了,无论如何,你是不是该给个交代。”

“你要的交代就在此处。”虞沉的剑锋指向剩余的那个衙差,“我了解时鸢,只要此人还在我们手里,她必会来救。时鸢的身份你也是清楚的,只要她来,还怕抓不住妖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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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妖
连载中千日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