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J城,周围的空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有同学、室友刻意的关心,有时不时故作轻松的谈话,大概因为辅导员跟同学们打过招呼,善良的他们也只是在表达自己纯粹的关心,但这一切不觉让姜星晨倍感负担。她心存感激,但同时又因为不知如何回应这些善意而感到苦恼,加之自己的境况一夜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无从接受和适应时,别人已经将这一新的境况印作标签贴在她的身上——她是个失去父亲的人,是个需要安慰和照顾的人。
这一切出于好意,却时时强调着她的不幸。
而她希望一切如常,只是需要时间来让自己的心灵从这场地震中慢慢复原,然后再去应付外在的一切。
她需要安静,需要独处,需要一场旅行。
所以当她看到学院布告栏贴着的赴韩交换名额尚余两名时,立即就找辅导员报了名。她只需要重新预约一次雅思考试,在截止日期前把包括雅思成绩单在内的资料一同提交就好。
因为学院没有开设韩语专业,只有选修课。虽然大部分交换或游学机会都会高年级同学优先,但学长学姐对赴韩交换热情不高。所以本来准备来年申请格拉斯哥大学交换项目的姜星晨提前递上了申请表,去了一个计划外的地方。
这意味着她之后便没有申请同等项目的资格了,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离开,需要通过离开来重建内心,重回正轨。把自己交给时间,交给陌生的环境,来期待伤痛的平复,期待终会到来的淡忘。
一切都很顺利,隆冬已逝,她只需在交换学校开学前一周抵达首尔就好。
她们顺着倚山脚而建的石阶向上慢慢走着,这石阶同几个月前、几年前,或许几十年前一样,未曾改变,每级阶梯的边缘都被无数的脚步磨得光滑,直直的台阶从山脚延伸到山顶,陡峭不见佛塔的基座,三三两两踏春的行人手拿着外套,正呼哧呼哧往上攀爬,台阶两旁的桃花含苞待放,今年花期有些晚了。
姜星晨和徐曼在石阶半程处左拐,从侧门进了古塔寺。
这些年来,古塔寺门票从一元涨到两元,前两年又突然免费向游客开放,只是山门外以前设的香烛摊位都不见了踪影,如果需要进香,则需要从寺庙专门的香火供应处购买。
春节刚过,寺庙却意外有些冷清,姜星晨想起往年整个春节期间,大殿前的香炉烛火辉煌,香雾缭绕,除细香外,还有许多一人高的高香,香炉前祈祷的人面孔各异,但那静穆虔诚的氛围始终让姜星晨心生感动。
大殿门口摆着一只功德箱,谁若捐了功德,进殿礼佛,一直闭目诵经的老和尚会敲响钟罄,回应祈福。
这个地方对于姜星晨来说意义特殊,因为奶奶信佛,从小她便跟着奶奶和姑妈时常到这寺庙来烧香拜佛,年纪尚幼的她不懂其中含义,只是学着奶奶和姑妈的模样祈祷跪拜,又因为寺庙山门前那条长长的笔直的大道常举办庙会和集市,“古塔寺”这三个字对于姜星晨来说是一个既可以寻觅到清静,也可以发现快乐的地方,是她成长过程中的疗愈、庇护之所。
她很想再好好走一遍这个地方,和徐曼一起。
因为前门正在施工,她们绕道石阶,攀过约四分之一的台阶,从侧门进入,进门左手便是法物流通处,门前摆着许多绑着红丝带的新鲜木头段,目测是从大殿左前方的大树上锯下来的粗枝分段制成,整整齐齐摆在法物流通处门口的长桌上,绕到桌前,见一牌子红底黑字赫然写着“发财木”。
照正常路线,因为再往后便是游客禁入之佛门重地,香客捐功德礼佛后出得殿来,正好是法物流通处,在此处求取珠串或护身符,而后从侧门出寺庙,沿台阶继续上行,便可到达矗立山顶的古塔。
游客稀少,连法物商店也空无一人,飞檐上的风铃叮当作响,声音空灵悠远,一只麻雀受惊飞起,不一会儿便越过屋檐,杳无影踪。
“说实话,这应该是我第二次来,我是说进到这寺庙里面。”徐曼想起来说道。
“记得我们小时候大多只爬旁边的台阶,去古塔后面那一大片空地玩儿。”
“今天好安静啊。上次来我还小,记不太清楚了,但记得很热闹。”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下午了,大家更多是上午来吧。”
“安静点也好。”徐曼说着一边张望着,因为是从侧面进来,所以只能看到露天大佛的背影,早春的余晖给佛身披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辉,显得庄严肃穆。
这一路她们常常陷入沉默,姜星晨本就寡言,徐曼今天也一反常态很少讲话。
她一直在回想临出发前跟妈妈的对话:
“小曼,你确定吗?”
“嗯。”
“可是她要去韩国了。”
“半年而已啊。况且首尔离B城那么近,飞机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我可以去看她。”
“你跟她聊过了吗?”
“还没有,现在不合适跟她说这些的,妈妈。”
“你不能去问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女孩‘你喜欢我吗?’或者,‘你介意我是女孩吗?’你不能在现在去对她说‘我喜欢你,喜欢到你每次靠近我我都快要发疯,发疯般地控制自己,告诫自己不可越界;我喜欢你,那天在KTV第一眼见到你,我暗暗盼着那个站在抓娃娃机旁打电话的女孩走进和我同一个包厢;当她走进我在的包厢,并说出我的名字时,我在心里狂喜尖叫,感谢上天不止有求必应,还顺带加厚了恩赐;我喜欢你,所以用调侃和玩笑来排遣你与一个男孩的交往带来的嫉妒与苦闷;我喜欢你,喜欢看到你向我投来的惊喜的,赞叹的目光;我深深爱怜你,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却又无能为力,恨不能给你我的一切来让你快乐,或至少减轻痛苦……’你现在不能说这些,或许永远也不能说。”徐曼心中默想。
“我明白,我只是不希望你委屈自己。”
“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真拿你没办法。”妈妈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来说道,“记得去祠堂看看,好些年没回去了。”
“嗯,知道了。”
他们家前些年曾在老家捐建一座祠堂,但因为终年在外忙碌,已经好几年没回来过了。
妈妈的担心不无道理,她了解、心疼自己的女儿,也很高兴女儿能跟她坦诚地聊这些事情,可是在徐曼心中,虽然她知道姜星晨看似性格温和平静,可内心的另一面也有她的敏感和执拗,以及淡漠,她很难接近,很少主动敞开心扉,除了通过在日常生活的点滴和偶尔的试探中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她不讨厌,甚至是有些喜欢自己的,徐曼无法像以前那样,喜欢谁就大胆表露心意,坦然接受对方回应,她太在乎了,仿佛一个不小心,她便会失去她,没有挽回余地。
那个下雪天,在挂断姜星晨的电话后,徐曼的心扑通直跳,“这一天就要来了吗?”她在紧张不安与欣喜激动中有些手足无措。她按捺内心数着日子,可“那一天”就在直直向她走来时突然偏离了方向。现在姜星晨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那通电话和她们见面的约定。又或者,对于姜星晨来说,那只是一次普通的约定,只是在当时的氛围下,自己多想了。
她现在突然不确定了。
老家的机场很小,和广州有直飞航班但不多,当她看见出口处笑意盈盈的姜星晨时,悄悄松了口气,为了不让姜星晨感到太多负担,她说自己是代表爸妈回来祭扫的,虽然他们自从定居广州后,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她记得之前问过妈妈为什么他们过年不回家,回老家。不过那是在她刚搬过去的前两年,后来渐渐不问了,因为有一次妈妈这样说:“以前爸妈在,后来妈妈在,感觉自己在那里还有家,有个归处,现在空落落的。”
“你是直接去首尔,还是先到J城,再从那边过去?”徐曼打破沉默。
夕照下的古塔寺分外静谧。
有些时候一个人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动身出发,到达一个地方,心境便会在不知不觉中改换,大多是朝好的方向。自己出发前的那些疑虑、不安,也能一扫而空,不知道是因为姜星晨此刻就在她身边,和她并肩而走,还是仅仅因为她们在此时,此刻,来到了此地。她有些理解姜星晨为什么突然要去一个与自己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学习,因为即便为了学习二外,那她之前选的二外也是日语,而不是韩语。
“先去J城,还是需要先去本校报到。”姜星晨有些茫茫然地看着前方开始晦暗的光线。
晚课的钟声响起,不一会儿便传来诵经声。
等她们绕完一圈就应该离开了,回到来时路。
“我看了看航班,J城到首尔一个半小时,很近。”徐曼确实很早就查看过了,从姜星晨告诉她这个消息那天。“中间会回来不?”
姜星晨有些惊喜地看着她,心想:“我自己都还没看机票。”
“应该不会,就几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你要是有时间,来找我玩吗?”姜星晨几乎不假思索地问出这个问题。
她当然会的。
“会啊,你希望的话。”徐曼欣然道。落日光影让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轮廓更添几分美好。
姜星晨嗔笑着看她一眼,摇摇头,心想:“当然希望,不然呢?”
班上同学为了给她饯行相约吃了顿自助烤肉,饱餐之后又去附近的清吧边喝边聊直至深夜。高崎有些微醺,抱着姜星晨说,“姜姜,爱你。你要保重,离坏人远点,我真的会很想很想你的。”
姜星晨忽然心里有些伤感,如果说旅行的意义在于从熟悉前往陌生,直到一个人开始怀念那熟悉的,又因为过于熟悉而觉得理所当然的一切。可她现在还没有出发,就已经开始想念了吗?只是她的想念指向何处,何人,却有些模糊。
她拍拍高崎的背,“我也会想你的。放心吧,坏人见了我都绕道走,无聊了来找我玩儿啊!”
高崎嘴里含糊应着却不放开,姜星晨听见他轻声啜泣的声音,“这都什么事啊,为什么我们姜姜要经历这种事……”
姜星晨眼眶瞬间盈泪,有些哽咽地说,“没事,会好的。”
这句话,她既是说给高崎听,也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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