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鸣航的手上被那只小象挂件刮出红痕,失了力垂下来,刺骨的寒意正在吞噬他。
“妹妹,”伍医生追出来,把从沈家借的头盔给她,“接人的话多带个头盔。”
“谢谢哥。”伍园接过了那顶粉色的头盔。
“有事打哥电话。哥在呢。”伍医生说。
伍园点点头,她看了看时间,抬眼时目光掠过周鸣航,她在看到他愈加苍白的脸时开口:“周鸣航,希望你过得更自在幸福也是我的真心,进屋吧。”
她转身,渐快的脚步演变成一路小跑去车边,摩托车启动远去后,周鸣航仍没转身。
伍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航,有些事,谁又说得清是理智好还是不理智好呢。以前大冬天,园园还请我去新火车站的工地旁边吃夜宵,说以后通车了,她会更多地跑去见你。”
“我不知道。”周鸣航的声音都失去了力气。
“是不知道还是没往心里去呢?那天是她第一次帮她爸爸去讲非遗,早早地给你留了位子,她一直在掌声里找你的身影。不管你是以前放得下,还是现在放不下,不要居高临下地去看待你们的关系。拿着笔刀的我妹妹,比谁都要耀眼。”
周鸣航仍扬着头,只是笑得凄惶。
伍园在晚间的车流里行进,初春的天气温度起伏不定,夜间转冷,但在经过一个个通畅的绿灯后,她的手心反而越来越热。
绕过站前广场的一排小摊,伍园停好车,向着出站口人流的方向走过去,这座新建成的车站视野宽阔,但她走着才觉出占地太广也有不便利的地方,看着很近的距离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到,莫名的焦急化为无意识的小跑,直到在斜前方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才慢下脚步。
他站在一株葱郁的海棠树下,面前大功率的路灯让他容易被认出,也限制了他自己的视线。他似一个听话的学生,听令在那棵树下不挪步地站着。
伍园停下了脚步。她看到他低头看着脚尖小幅度地踢了踢空气。他穿着单薄的黑色风衣和黑色的长裤,头发理得和送机那天一样短,路灯在他的头顶洒下一层柔光,耳环闪着光,细微扬起的嘴角带动面颊的线条也变得柔和,整个人就好像一个从热带赶的信使,带着未完待续的提案,克制地立在浔城料峭的春夜里。
又一班列车到站,广场花坛里伪装成蘑菇的音响忽然放起舒缓的萨克斯曲,把接站曲目设置成《回家》的工作人员的想法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循声转头看过来,撞上他呆愣眼神的那一刻,伍园变得混乱的心跳声突兀地夹杂在背景乐中,搅乱了背景音乐的舒缓。
“我能动了吗?”他回过神,眼睛形成的弧线慢慢和天边的蛾眉月重叠在一处。他的身后走过拖着行李箱、热热闹闹三五成群的旅客。
伍园重新小跑起来,跑到那盏路灯下,跑到他的面前:“陈易。”
她穿着毛绒绒的白色外套,陈易锁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说:“你的宝石笔做好了吗?”
他在机场祝她制笔顺利仿佛只是昨日。
伍园说:“做好了,买家很喜欢。你说过我有‘新手的运气’的。”
他还是笑,直觉理所应当。
“塔塔还好吗?”她问。
“塔塔现在有玩伴了,是那只矿区遇到的小白猫,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汤圆,塔塔现在每天带着汤圆玩。偶尔它们也打架。”带汤圆回去那天,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钓到了鱼的卢师傅祝他找到属于他的“天赐的礼物”。
伍园记得那只白猫背上有一个黑色爱心,是很汤圆。
她又问:“米瑞莎呢?”
“新学期的作业多,她现在偶尔带客人去鱼市,帮工的活被全票否决了。”他的语速逐渐加快。
他在她的下一个问题前继续说:“桑那和哈时还是老样子;阿贝拉正在蹿个子,尼尼烦恼他的新衣服快穿不下了;Save给绿海龟图图申请参与了假肢计划;卢师傅钓到鱼还是爱满城炫耀。”
他一口气说完,期待地看着她。
可她迟迟不开口,踏黑而来,她戴着眼镜,只有镜腿处凌乱的几缕发丝泄露了她跑过来时并没那么从容。
他低声问:“你不问问我吗?”
伍园摇摇头。
他肉眼可见地慌张,喉结有一瞬的起伏。
伍园眼皮泛热,她把视线抬高一些:“一个连谢谢都不回复,就差把自己活回石器时代的人,我为什么要好奇?”只是指责的话语和狡黠的眼神并不相称。
这种从未听过的嗔怪的语气又令陈易笑起来:“我有了一只新手机,他们送给我的,给我装了各种软件,我在聊天软件输入过一串号码,搜出来的头像是一只小象,那个同样的头像给我们旅店写了详尽的好评。”最后那句评价默念过太多次,快要深入他的骨髓,她说默默创造美食的人,和夏天一样珍贵。
陈易说的那个小象跟着象群走出丛林的图片,是她回来后换的。她问他:“嗯,所以你们的评分上七分了吗?”
“上了,店里那些人终于放过了我,不要求我去卖笑了。”
她看着他一再展开的笑容,忍不住想,他不去卖笑也好。
她又看着他的笑容一点一点收起来,在眼中凝聚成浓烈的珍重:“事实是要抵抗那个添加好友的按钮的诱惑是我做过最难的事。”只有他全部的良心在势单力薄地约束自己,即使是等到春天也全是私心,在那之前不干扰她是他惟一能做的了。
“如果我不来呢?”她问。
“那我也见过了这座城市的春天。”在他有限的人生里,有所期待的经历屈指可数,无论她来不来,她已经送给了他一场拥有漫长期待的旅程。这座城市记载着老太太来时的路,也住着一个他见过最善良的女孩子。
伍园终于松口,如数家珍地说:“11月你开始带着塔塔跑步;12月你招了学徒;1月你带着鱼竿去了矿区;2月你接待了国内的老朋友;3月你摆盘时刻了一朵花,长相奇特被他们友善地笑话了。”
陈易已然反应过来,米瑞莎在这些场景里抓拍他,原来是去通风报信了。
“4月,”她停了停,“4月如你所说,你说春天再见。”
他尚且忐忑的心终于开始落到实处。
这时他才舍得把奢侈的时间用来细细地看她。她戴着浅色框的眼镜,穿着毛茸茸的白色外套,头发比以前修得短,扎成一个小巧的马尾,又在跑过来时被风吹乱了几缕,不知是不是在路上开着车窗,她的鼻尖被风吹得红彤彤的,他的视线跟着这道红追到她的上唇。
他走近一步,坦白时嗓音低沉:“我刚才说得冠冕堂皇,春天太难等了。我看到你跑过来了,伍园,谢谢你跑过来。”
他看见她又露出了那种抚平他的陈年烫伤的眼神。
他抬起手,食指慎之又慎地拨了拨她散开的耳边头发,指腹下的发丝需要蜿蜒绕过细细的镜架,就格外费时,他极其有耐心,一点点捋好。
这样复杂的工序,他没有半分碰到她的皮肤。即便如此,伍园混乱的心跳声还是变得规律但快速,她自觉自己的默许也许要负一半多的责任。
陈易已经把她的头发整理好了,眼镜总让他想到她的秩序感。他第一次看到她戴眼镜时,她的手正在稳稳地给塔塔处理伤口。
他既为这种秩序感沉沦,也被打破秩序之后的未知所深深诱惑着。
他的手指贴上镜架,手指内侧的伤疤碰到她的皮肤,他感受到了她瞬间的瑟缩,他的手指也触电一般弹起,只有手掌依旧维持着很近的距离笼着她的脸颊。
伍园这才看到他单薄的风衣里面,只穿了一件衬衫,她不确定地抬手,掌心堪堪贴上他的手,她以自己的体温为标准,很容易就发现他冻到手心冰冷。
车站里分明暖和,他却对“不动”的指令执行得彻底。她几乎在同一时刻听到了自己和他的叹息声。“冷成这样,为什么不进去呢?”她说。
陈易的掌心不可控地向着温热靠近,拂走一直维持着的距离,贴上了她的脸颊,他说:“我也才知道,人有期待时,就顾不上冷热了。我真的要自私一次了。”
欲坠的海棠花在灯下摇动。
白色外套的绒毛撞进黑色风衣绵柔的布料上,伍园被带进一个沾染了花香的怀抱里。
陈易俯身紧紧地拥抱这个散发着无边暖意的女孩子,掌心却轻之又轻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砖石路面上的脚步声和滑轮声来来往往,偶有回头的旅客露出善意的笑容,又加快步伐,去向远方万家灯火里特定的一盏。
只有悄然路过的春风听到了人类的呢喃。
——“你添了新的伤疤了吗?”
——“没有。我很听你的话。”
伍园的下巴在他的肩窝处动了动,她找了个更舒适的角度,脸颊贴到了他的耳环上,她听见了比自己还急促的心跳声。
“做饭时被偶尔烫过水泡,但很快就消了。”他又出于严谨补充说。
“辛苦了。”她更近地贴着他的耳环说。
冬去春来,他在变幻的晨昏里重新跑进人群,她对会笑着跑进人群里的他说,辛苦了。
乍暖还寒的春夜里开出了花,陈易感觉自己被巨大的圆满填充着,幸福溢出来,身体就跟着花瓣轻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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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你添了新的伤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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