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立刻丢下手里的麻杆麻皮,起身去了灶屋给刀莲生烧洗澡水。
刀莲生把耙子放到牲畜棚里,先去堂屋里灌了半肚子酽茶解渴,然后穿上木屐,解开包头布扔桌上,再去墙角扯了挂在麻绳上的洗脸帕来了灶屋。
海棠往灶膛里添了一大夹火钳的笋壳叶子,火把笋壳烧得呼呼作响。
“你洗个澡吧,水快要烧好了。洗烫点,烫一下身子,会减轻疲乏。”
“……哦。”刀莲生望着她僵了一会儿,他还没习惯这个情况。反应过来后,转身就要走,走的时候多此一举地说:“我去拿换洗衣服。”
“嗯。”海棠笑笑。
刀莲生去了卧房,在衣柜里找出前天海棠给他洗干净的那身,拿在手里又来了厨房。
火大,水很快烧烫了,海棠舀在水桶里,满满一大桶,腾着湿热的雾气。
刀莲生伸手抓着麻绳,臂膀上肌肉偾张,轻轻巧巧就提到了圈棚里。
他洗澡很快,十分钟内就搞定了。
洗完澡,空水桶提回灶屋搁置好,换下的脏衣裳仍是丢在堂屋外面那个破背篓里,入屋去抓了点碎烟叶,提了水烟筒和矮板凳,过来坐在海棠身边,一边抱着水烟筒吸烟,一边看海棠打麻。
看了一会儿,他放下水烟筒,起身去了圈棚,片刻后抱着个好久没用的方形石槽出来。
然后又去了堂屋,转眼就拿了几节燃着明火的木柴出来。
莲叶聪明伶俐,一看哥哥去拿了引火的木柴来,她就起身跑去了灶屋,然后抱了一大捧劈好的干木材来丢在旁边。
燃着的木柴放在石槽里,刀莲生又丢了几块小妹抱来的柴禾进去。夜风再一吹,没一会儿,明火就很旺了,火舌伸到了一米多高,把个拌桶周围照到亮堂堂的。
几个人挪了下位置,围着燃烧的石槽坐。白氏不用再把眼睛凑到拌桶里捞半天,海棠也不用把麻杆拿高先看一眼再剥皮,她打麻的速度快了不少。
就是光线亮了后,刀莲荷就看见了海棠手掌上还缠着她哥的包头布呢,嘴角不悦的一撇。
她哥木头人一样,虽然面上看起来还是寡言少语,不太热情,但是他现在可紧着这嫂子了,昨晚哥哥还为了她把自己凶了一顿。
刀莲荷心疼自己傻哥哥,不愿看着这不愿让哥哥入屋睡觉的女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白白享受哥哥对她好。
当下手一指,大声说:“哥,你看她把你的包头布糟蹋成啥样子了?我好好给你绣的花样儿,现在糊满了麻杆汁,恶心死了,你还怎么戴!”
海棠愣了下,侧头看看刀莲生。
刀莲生看看她的右手,然后就收回了视线,闷着头吸烟,烟筒里发出咕嘟咕嘟欢快的声音。
海棠便继续打她的麻,嘴里说:“脏了我给夫君洗干净就是了。洗不干净或是用坏了的话,正好才收了麻,就用今年的新麻给他重新做一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呵,你说新做一块就做一块?娘都没发话,你凭什么做主?”
海棠说:“好,我说错了。娘说,不是做一块,是做几块。你哥真辛苦,给你哥新做几块包头布算什么?”
“噗呲——”
“娘!”
莲叶忍不住的笑声和刀莲荷愤恨不满的大喊一起爆了出来,刀莲荷气得涨红了脸,随手抓起一把麻杆朝旁边的莲叶身上打去。
莲叶忍着笑意躲到母亲身后。
白氏把脸一板,斥道:“都不要闹了!把这一捆剥完就赶紧睡觉去,明天还要早起割麻呐!”
刀莲荷犹自不忿,“娘,她那么娇气,你都不骂她几句吗?她还把个头脸包得像个鬼样子似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怪模怪样,乡邻们看见,我嫌丢脸!”
海棠心情好,据理力争,笑意盈盈道:“一、我没偷懒,娘喊休息才休息,娘喊吃饭才去吃饭,娘喊回家我才收拾了回家。二、我是好心建议你防晒,你不听就是了,你就是晒成黑炭也不关我的事情,干嘛反倒说我娇气?说我像鬼样子?我简直比窦娥还冤呐。”
说得头头是道,刀莲生看着她有些晃神儿。
火光之下,她的笑脸红红艳艳,像春天山里开遍的野杜鹃。
莲叶平时给姐姐欺负惯了,刚才又给姐姐打了,见嫂子把姐姐噎得说不出话,连母亲和哥哥也好似站她这一边,暗自添材加火,问嫂嫂:“窦娥是谁?她怎么被冤了?”
于是刀家一家子围坐在拌桶边,映着火光,一边打麻,一边听海棠讲了一出窦娥冤。
“……弱小寡妇窦娥,在无赖张驴儿陷害、昏官桃杌的毒打下,屈打成招,成为杀人凶手,被判斩首示众。临刑前,满腔悲愤的窦娥许下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果然,窦娥冤屈感天动地,三桩誓愿一一实现。”
故事听完,刀莲生的黑脸膛更黑了。
白氏那张老脸阴沉得要滴水。
刀莲叶大张着口,震惊又错愕,缩胳膊缩脑袋努力想躲起来。
刀莲荷哭得岔气,指着海棠嘶吼着控诉:“娘、哥,你们都听见了吧?她说她比窦娥还冤。杀人诛心呐,我只是说她割麻偷奸耍滑,太娇气了些,我说的也是事实,她就把我比作无赖和昏官,说我诬陷她,还毒打了她。她还要诅咒我们这里六月飞雪,大旱三年!”
海棠额头直爆冷汗。
天惹,我这下才是比窦娥还冤了。
这大姑子也太会抓重点了吧,更会把事情搞大,这夸张的程度简直是在血口喷人啊。
“我说莲生媳妇儿,哪有你这样埋汰小姑子的?”白氏把这件事定了性。
“……呃,娘,我,我只是打个比方。可能,是夸张了一点……”
刀家四个女人连着割了两天的苎麻,到第三天,因为多了一个人割麻,所以前两天割回去的麻杆很多,光靠晚上那点时间根本弄不赢了,到第三日,白氏和莲叶就没上坡来,留在家里打麻、剥麻,剩下的苎麻就要靠海棠和刀莲荷两个收割完毕。
如今刀莲荷和海棠两看两相厌,两人从出门到坡上割麻,互相都不说话。到了地里,刀莲荷从中间割倒一排麻作为界限,指着左边一块地说:“这一块是你的活儿,”又指下另一边,说:“这一块是我的活儿。各自收完自己那块地的麻,谁也别想偷懒。”
她说谁也别想偷懒,其实主要是想说傅海棠你可别想偷懒。
海棠大乐,“大妹妹你真聪明。好,就这么办。”
她乐得轻松,省得刀莲荷不时跟她计较挑刺说她做的活儿少了,娇气了,回去还要给婆婆告状来着,这下子她可以随便安排自己的活儿了。
刀莲荷重重地哼了一声,下地先把所有苎麻的叶子撸了,然后拿起镰刀就弯腰幢幢地割了起来。
海棠也放下背篓,拿起镰刀下了地,但没急着干活儿。她仍是先抖开包头布,把头脸脖子包住,然后再抖开另一块,把右手掌缠了三四圈,缠得厚厚实实的,跟着便用右手掌把苎麻叶子撸光,撸完一排,回头来把这一排割倒在地。
刀莲荷毕竟是熟手,海棠割完一排,她已经把自己那块地放倒了一大片了,还把麻杆一捆捆扎好,数好捆数,心头记下,怕海棠给她使坏。这才来瞟一眼慢条斯理的海棠,只觉得自己划分活计这主意真是好极了。
等到刀莲荷背着一背篓麻杆先回去了,海棠就抱着一捆自己割倒的麻杆走到地边,找了块高的地势坐下来,优哉游哉的开始剥起了麻皮。
为了轻松点,不一趟趟走山路,海棠选择了直接在地里剥麻。
苎麻叶子已经撸光,抓起一根麻杆,从中间扭动着掰折,那处麻皮和里面的麻骨就分开了,然后手指勾住曲起的麻皮,另只手捉着里面的麻骨,交错着上下一撕,麻皮就剥下来了。
等到大半个时辰后刀莲荷再来地里背第二趟,海棠已经剥出来了小半背篓的麻皮了。
刀莲荷愕然失声:“你不背回去泡起来?”
海棠道:“泡麻杆也是为了能让麻皮好剥下来。如果就这样也能剥下来,又何必再费功夫背那么远?”
刀莲荷也不想一趟趟走路了。那麻杆又多又沉,跑三四趟,剥出来的麻皮可能只需要跑一趟就行了。于是她也坐下来,学着海棠在地里剥起麻皮来。
可是因为她一来就把自己负责的那半块地的苎麻全砍倒了,因此不得不多来回了三趟,才把麻杆和麻皮全部背了回去。
刀莲荷来回一趟花在路上的功夫,海棠就剥下一排苎麻麻皮,所以实际上她的有效工作量比刀莲荷还多。等到太阳落坡,最后她也完成了自己的活计不说,还顺便把麻皮也剥了。整体而言,竟是比刀莲荷多做了事情。
海棠仅是背着一背篼麻皮回去,白氏见到,不但没赞儿媳妇聪明,反而脸色沉了沉。
白氏心里头就觉得这儿媳妇不好管束,果然是跟当初曹秀珍对她说的那样,主意多。
她自己太有主意了。
砍麻,泡麻,再剥麻——这样的流程都是上一辈传给下一辈的,一辈传一辈,传帮带,后人跟着学。学得好的,不差分毫,才会被人称赞。被人称赞,就是再向后人传授经验时一项炫耀的资本。
“我那会儿收拾这些麻哟,哪个不说我做得好,做得对?一板一眼儿,认认真真,学到了婆婆的精髓……”诸如此类自吹自擂。
白氏没想到,从来都是砍好的麻杆背回家先在水里跑上一两个时辰,再打麻,剥麻。可她这个儿媳妇,却是直接背回来一背篼剥好的麻皮!
你想挑她的刺吧,可抓着麻皮看了又看,一条条从头剥到的脚,不是半截,是整条,没断呢!
晚上,海棠洗漱后,对婆婆说太累了,想去早点睡了。也不等婆婆回应,就径直入屋睡觉去了。
白氏看看那几大捆泡在拌桶里的麻皮,硬是说不出半个苛责的字。
她发现寻不到海棠的错处啊。
而且,这儿媳妇还提前把下一道工序都做了,你叫她不准睡觉,那留她下来干什么?没有铁篦子,她留下来也无事可干。
可是,她挑战了自己身为婆婆、身为当家女主人的权威,连带着大女儿莲荷也学起了她投机取巧的本事,白氏心里不好受,只觉得喉咙里卡着一口痰,真是不吐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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