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考推行已有两个月,就有人按耐不住了吗?
庆阳凑近说着,这些考题都是由翰林院几位学士出卷,为防止世家窃题,出卷的学士都是寒门出身,备受重用的易知秋,正是主考官之一。
谢令仪望着手中两份内容相似的考题陷入沉思,五月后,气候湿热,正是北襄雨季,南北两条运河最易泛滥成灾,到时百姓流离失所,漕运停栈,影响重大。
这次考题也是段怀临的意思,要学子们集思广益,越级选拔人才,此番推出旬考,不止打击世家藏纳孤本,且对旬考之中魁首委以重任,虽才推行短短两月,已选取了七八位能人。
朝中也有老臣指出此种选拔过于草率,更有激进者,当朝就要致仕,被帝王四两拨千斤推回去,一一应了,这叫习惯靠威胁达到目的的几位老臣开始投鼠忌器,原本以为安分了几个月,没想到是蹿足了劲要给段怀临致命一击。
此时考题被爆泄漏,就是将帝王的脸扔在地上踩,那几个刚升上来的寒门官员,一个都逃不掉。
谢令仪露在袖口的肌肤渗起一层凉意,此事得先发制人,若落后一步,极有可能被人攀咬。她想的明白,自己亦是世家女,段怀临始终防备着她。
“要赶在朝会之前报上去!”
庆阳见她站起,下意识看了眼滴漏,已是卯时三刻,马上就是大朝会!
“母后,我跟你去!”
庆阳说着,扶起她就往外走,两人疾步穿过垂花门,与一身胭脂红蟒袍的万福撞个正着。
身后数位黄门呈雁翅排开,万福立在最前,圆脸紧绷,紧紧盯着面前两人,满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给皇后娘娘,庆阳公主请安。”他打了个千儿,:“君上有旨,请皇后娘娘勤政殿一叙。”
庆阳上前半步,被谢令仪握住手腕,女人睨她一样,双手摆在腹前:“带路吧。”
过了一夜春雨,宫道青砖泛着水光,谢令仪绣鞋尖沾了湿泥,晨起薄雾未散,因着时辰尚早,她又免了各宫请安,此时长街上万籁俱寂,除了往来宫人,只听得见鞋底摩擦石板的声音。
春衫单薄,虽有撑伞,仍有雨点子钻进后颈,顺着脊骨往下淌,襦裙后摆很快洇出了深色水痕。
万福低着头不敢抬眼,来之前他清楚得紧,段怀临看了手边密信,脸色铁青要宣见继后,甚至推迟朝会,他暗自揣摩,此事恐怕难以善了。
平心而论,皇后娘娘宽以待下,又忙着赈灾,是个心眼儿好的,这一路行来,虽被慢待,仍未有一丝怒意,他做不得太多,只能装作盛气凌人的模样,叫皇后再狼狈些,或许到了勤政殿,君上看到这幅模样,还能心软些。
谢令仪跨过门槛时踩到半片碎瓷,青砖上洇着滩冷茶。宋太师的象牙笏板斜插在铜鹤灯座里,户部尚书陆琰的官袍下摆沾着墨汁,她父亲正用靴尖碾着地毯上的团龙纹,三人围成半圈吵吵嚷嚷,几人争得面红耳赤,吐沫横飞,她听了两句,什么“考题”、“押中”字眼。
大殿之上,段怀临手肘撑着龙椅扶手上的螭首,指节泛青,谢令仪瞥了眼,御案边沿有道新的裂痕,碎屑掉进未干的朱砂砚里,染成血珠子似的红点。殿中点着檀香,压得人喉头发紧。
自她进门,段怀临的目光就紧盯上去,指间夹着两张草纸,对她扫视一番,冷声开口道:“皇后昨日去看了旬考,不知有何收获?”
“学子们勤勉好学,此次报考书院众多,臣妾以为,是考成法推举有效,君上英明。”
她捡着不重要的信息缓慢说着,看来皇帝已经知道考题泄漏一事,她失了先机,只能见机行事,徐徐图之。
“此次报考书院众多,娘娘的慈幼司虽启蒙几个月,也是人才济济,才气斐然呢。”陆琰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道:“这次参与旬考学子共三百九十名,慈幼司六名学子独占鳌头,听闻考前,娘娘曾亲去授课,还真是……”
亲去授课这事,段怀临自然知晓,此刻,端坐高台的男人默不作声,又是将她推到前面解决问题。
谢令仪搭在膝头的指尖微微蜷起,面上仍端着笑:“陆大人谬赞,只是寒门子弟刻苦,勤能补拙罢了。”
“哼——”
段怀临捏着那两页草纸,眼皮都不掀:"昨日旬考试题,有人在西市书铺子里明码标价地卖。都察院查了雕版,说是从慈幼司流出去的。"
“若是慈幼司贩题,学子又何必考中,岂不明显?没做的事,臣妾不认,况且试题泄露,翰林院难辞其咎。”
“你——”
段怀临猛地站起,怒瞪着她,叫她来就是想洗脱那几位出题的寒门学士嫌疑,没想到谢令仪上来就要先处理翰林院。
殿中正僵持着,万福猫着腰上前禀报:“君上…出事了…”
“又怎么了!”
殿中烘着碳,热气熏得小黄门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掉,他颤声道:“是…偏殿等候的张学士…写了血书撞柱了…”
翰林院张正源,正是出题人之一,这要来个死无对证,可就再说不清了。
方才段怀临招几位重臣商讨对策,将张正源一人留在偏殿,殿内无人,他趁机写了血书撞柱而亡。
铜鹤香炉里的香还袅着,张正源的血顺着蟠龙柱往下淌,一滴滴流到青砖上,满地赤红,像覆在脸上的红雾,逐渐凝固,收紧。
万福将血书从张正源手中拿过,说是书,其实不过从中衣撕下来的半缕碎布,咬破手指写下短短几行,对旬考试题泄露一事尽数认下,末尾指出是继后胁迫。
段怀临紧攥着那片碎布,张正源亦是寒门出身,他记得这人,原是岭南农户,父母姐妹种荔枝助他读书,后来家中小妹上山摔断腿,他为救妹妹从书院退学,被山长上报有荆扉守璞,衔珠结环之德,这才被选中入京。
陆琰站在最后,看着满地血水当先跪了下去,颤巍着身子重重叩首:“臣惶恐,张大人虽出身寒门,犹性情刚烈,不畏强权,恳请君上彻查此案,揪出幕后主使,万不能叫忠臣寒心!”
三两句话,就对此事有了定性,是世家中有人以权压人,仗势欺人,逼死寒门。
而这,正是段怀临的心病所在。
宋峦上前一步,躬身道:“孰是孰非,尚未定论,请君上彻查,勿要使一人含冤!”
一旁的谢钧跟着跪下,却是紧闭唇舌,他想得清楚,此事是非不明,保不准同谢令仪脱不得干系,必要时刻,他这个做父亲的,少不得要大义灭亲,与之割席。
谢令仪心中明朗,宋峦与她有盟约在手,轻易不会欺瞒,眼下蹦哒的最欢莫过于陆琰,再想起陆家已有两位宫嫔,此事虽险,胜算却大。
今日大朝会是被取消,勤政殿中事,被段怀临严下死令,不得泄露半分。
三位重臣渐次退去,万福紧闭殿门,隐隐能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他缩了缩身子,往避风处站直,“咔嚓——”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余下听不太清了,拐角处一闪而过青色身影,他左右看了看,悄悄踱步上前,来人背对日光,看不清表情,他走近,微微点头,两人视线交错,小黄门垂下眸子,转身回到避风处,似什么都未发生一般。
日头偏西,勤政殿那扇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万福吐了口气,两位主子关在房内整整一天滴水未进,他捧着点心立在一旁。余光中,只见皇后娘娘脚步踉跄,身形落寞踏出门去,他看得真切,皇后鬓边那只九凤衔珠步摇,这会儿子歪斜着戳在鬓角,碎发被汗黏在颈子上,半张脸通红发肿,隐隐带着指痕。
匆匆扫了一眼,他也只敢将腰弓的更深,像无知无觉的木人一般,将所见所闻嚼碎吞咽入腹,等待主子的召唤。
天色渐晚,谢令仪出门时未带随从,她这副神情,也不愿叫旁人瞧见。一路上碰上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请安,没听到皇后叫停免礼的声音,有胆子大的偷偷瞄一眼,平素典雅尊贵的后宫之主,一对儿远山黛糊出了墨迹,似那戏文里含冤的女鬼,独自蹒跚前行。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日,到这时竟停了,青砖上积出的水渍泅湿了裙角,转过长廊,眼前落了抹桃红裙摆,陆姣姣站到她面前,潦草行了个礼,不复往日尊崇:“皇后娘娘注意脚下,雨天路滑,稍不注意,要摔断腿的。”
这话说得已是极为跋扈,听得身侧宫女都呆住了,隐晦扯着她袖角暗示,皇后还没被废,少不得要做些表面功夫。
“怕什么!”陆姣姣扯过袖子,抬手在鬓间抚了抚,小声嘟囔着:“风水轮流转,当初进不得门儿,如今更不用进了!”
流萤不敢再说,现在却见皇后娘娘猛然停住脚步,杏眼如刀掠过她们,冷声道:“有兴趣看本宫笑话,不如回去养养身子。”
她自上而下扫了主仆两人一眼:“春雨湿寒,断骨新生的滋味,不好受吧。”
流萤立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只见自家主子恨恨捏着手帕,骂着:“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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