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悟扯开领口,右侧锁骨下面,纹了朵缠丝莲,花蕊鹅黄,指腹抚过时,凹凸肌理间藏着旧年霜雪。
“那老妇是为了给她主子出气,我阿娘是萧家主养的外室,有了我后,被主母找上门,他们说,养着我,全当给萧六姑娘当个玩意儿。”
少年的声音碎在黑暗中,萧氏主母生不出儿子,六姑娘前面全都是些个庶子,生了萧六时,听闻养在外面的也生了个儿子,还起了个乳名——耀宗。
萧氏主母因此郁郁而终,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萧云寄自小被奶娘养着,同府上的人一样,将萧耀宗视作不祥,甚至,他们这对姐弟,还隔着杀母之仇。
入了萧府,他连仅有的姓名都被抹去,日夜被萧氏主母的心腹们折磨,他们给他起了新的名字,叫他轻奴——连奴仆都可以肆意轻贱的人。
而萧云寄,则恨他,为什么是个男子。
若同样是个女儿,她的母亲或许也不会急火攻心去世,主子的仇恨就是奴才的仇恨,萧云寄能想到的,就是将轻奴打扮成女奴的模样任人欺凌,而那府中下人的手段却比做主子的更狠辣三分。
清梧的哭声又似那日海棠花下的狸鬼儿,痛苦中夹杂着绝望,被谢令仪一箭射穿喉咙的奶娘,曾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将他绑在床上,反反复复用小刀切割他身为男子象征的地方。
两人坐在屋顶上,黑暗里,清梧用袖子遮住脸,声音平直,像是诉说不相干的事:“四姐姐,那日我其实想去死的。”
“我想先捅死那个妇人,再杀了我自己。”
“我藏了颗石子,磨得尖锐,也摸清了那妇人的作息。”
他将手伸到谢令仪面前,眼神亮晶晶的,似是邀功一般道:“她每次划我,我都记得,哪个地方最痛,哪个地方流血最多。”
手腕内侧,是一道道凸起疤痕,谢令仪伸手将他手腕扯下来,广袖之下,少年的指尖如同蛇一般蜿蜒盘上,他声音有些抖:“四姐姐,我很乖的…能自己换药,能照顾好自己,不难养的…我能…我能…”
他说不下去了,那些不堪、耻辱被他从记忆里扯出来,像是狸奴试探地伸出尾尖儿绕着腿打转,露出伤痕累累的柔软肚皮,用最温顺的姿态,等待可能降临的怜惜。
梆子声在四更准时响起,东方泛起一线蟹壳青,清梧倚着朱漆亭柱,目送白鸽掠过黛瓦飞檐,朝着陇西方向振翅远去。
正如李若澜所料,谢氏家主看似冷面如霜,实则外冷内热。他编织了个虚实交织的故事,借由往昔的残章断句,终是叩开了她心门,得以常伴身侧。
秋意渐浓,寒气如蛛丝般缠绕全身。清梧轻轻抖落肩头白霜,像只偷溜的猫儿般,蹑手蹑脚爬上绣榻。隔着柔软锦被,他将冻得发颤的身子挪近,声音如游丝般在耳畔轻绕:“四姐姐,寒气透骨,我只靠着你取取暖,好不好?”
秋雨初霁,广平北三百里栈道破土之际,陇西以南、陈郡以北诸地,忽遭数股悍匪袭扰,一时狼烟蔽日。段怀临自顾不暇,恐谢令仪乘乱袭京,乃下旨征召,言及望其镇抚陈郡匪患,字里行间颇有共掌山河之意。
这些信函被她掷于案头作演算废纸,眼下唯有加紧整训甲兵,严守郡界,免教匪寇踏入广平半步。
其间广平新晋一员小将,乃陈家二丫陈风。
夏末之变未折其翼,反令其锋芒愈锐,遂弃笔从戎,随照夜昼夜操演,不过两三月,已擢升营中伍长。
再说这批悍匪,数路齐发,从陈郡一路往东北,极快攻下青州、冀州两地,自称——襄王。
“嗬,好大的口气——”以当今国号为自封,来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谢令仪展阅北襄舆图,细审匪势,从陈郡山林出来的匪徒,是如何越过陈郡、西平、博陵关口,抵达青州,并极快占领冀州的呢?
陈郡多山,然其东北关口至西平、博陵皆为通衢官道,若有大军过境,必有斥候预警。今无声息,必是沿途郡县有人暗通匪首。
谢令仪的目光在西平郡流转片刻,看向坐在圈椅上饮茶的梁清吟,问道:“梁姐姐,我有个猜测,不知可不可说。”
梁清吟看她一眼,抢在她前面说了出来:“我那不成器的阿弟,怕是又生事端了。”
梁煜自上回协助白家老头窃逃后再未归来,派去捉拿他们的暗卫也是铩羽而归,说是陈郡当时闹了匪,挂着谢府的马车被洗劫一空,发现了几具被砍成稀巴烂的尸体,疑似白家人,但尚未发现梁煜踪迹。
因修栈道,北伐暂缓,梁清吟心里不痛快,入了秋后,终日抱个暖炉子晒太阳,同方旬那只鹦鹉说话逗趣儿。
谢令仪坐在首位,心思郁结,若这所谓的襄王真是梁煜,恐怕将会是个极难缠的存在。
纵是千般烦忧堆心,终需抽丝剥茧逐件理来。倏忽已是重阳佳节,谢府张灯设席大宴宾朋,除了例行节礼送往各府,此番送往广平的礼匣中,更有来自上京的一份仪程。
庆阳亲手做的玲珑香囊暗嵌在段怀临所赐的礼品之间,囊内盛着她惯用的桔梗香粉,更附上一折近日所作策论,但见字迹娟秀清丽,笔力较前更见精进
谢令仪心下欢喜,却不敢形于颜色,只恐被段怀临拿住话柄加害于庆阳,是以回礼皆循常例,与他郡藩府别无二致。
青雀一件件往箱子里拿出原准备给庆阳的零嘴儿,劝慰道:“如今家主与君上破冰,公主是君上的亲生女儿,这些吃食,不打紧吧?”
“段怀临薄情寡义,元后那样的心头挚爱都肯送出交换,更遑论庆阳这个公主。”
谢令仪看她一眼,低叹道:“万事谨慎总不会错。”
青雀点头,知道这话不假,也只能跟着应道:“公主怕是要伤心了。”
眼下北襄虽战鼓擂动,皇城脚下却依旧歌舞升平。段怀临痛失两州,也不过愤懑了几日,转眼又将朝政抛给宋太师,由几位摄政大臣监国,他却躺到温柔乡里躲懒。
朝中无能臣可用,梁煜受降,李若光于陈郡山洪中失踪,武将一脉深受打击,倒开始传些流言,说当时的兰陵萧氏若在,萧汝成这个兵部尚书定能调兵遣将,平定匪患。
这话说得人多了,倒真像皇帝当初的决策是错误的,段怀临越发不愿意上朝,回宫后政务通通扔给太师代为审议。
紫金宽口兽香炉中吐出袅袅青烟,珠帘碰撞,王祈宁捧着一盘水晶琉璃瓶款步而来,帝王眼皮未睁开,闻着脚步,鼻尖微动,慢慢道:“今日用个桂花枇杷香吧,日日燃这龙涎香,孤身上都带着那群老东西的棺材味儿。”
王祈宁搓热掌心,依言往手中倒入香油,在段怀临鬓角轻抚打转。一炉暖香燃至尽头,炉灰簌簌落了半寸,并无近侍进来续香。殿门紧闭,仿佛与外世隔绝,西墙日影已爬到窗尾,犹带余温的日光透进来,才知晓今夕何年。
今年的重阳宴并未大办,只各宫有孕的嫔妃赏了几桌宴席,皇帝心里不痛快,宫里也无人敢在此时触他的霉头。
王祈宁一边服侍他,一边捡好听的话来哄:“君上洪福齐天,是惊天地第一伟人,哪里能是旁人能比的。”
“如今宫里几位嫔妃濒临生产,这满宫嫔妃,包括臣妾,来日都指望君上,这儿孙满堂,千秋万代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嗬、”段怀临闭着眼睛,发出一声短促冷笑:“阿宁,你从前不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身后,王祈宁神色一顿,指尖下意识扣紧,被男人握住掌心:“怎么这般心神不宁?”
“君上,庆阳过了腊月就满十二了,按照我朝春恩令,必得相看门亲事……”
“哈,这有什么,孤早就想好了。”
他握着王祈宁的手放在脸颊摩挲,声音低沉:“夏末时,戎狄汗王达山图乐写信求娶我朝嫡公主,孤压着消息,就等庆阳到了年纪将此事宣布,咱们真真儿想到一块去了。”
“戎狄汗王?”
王祈宁惊叫出声:“达山图乐已年逾花甲,都能做庆阳的祖父了!他想替谁求娶?!他掌下的儿子?不对,定是孙子?!怕也比庆阳年纪大……”
段怀临目微阖,清晰感知着元后急促的鼻息。他存心缄默不语,贪享着女子心间翻涌的揣测与不安,待掌心柔荑浸得湿润滑腻、抖似筛糠时,方似猫儿戏鼠般轻启薄唇:“当然是为自己求娶,咱们的嫡公主,才配得上戎狄三十六部的王后之位!”
男子忽而睁眼,眸中尽是玩味地睇着她惊惶神色:“阿宁,等庆阳嫁过去,戎狄答应借兵十万,只要我将青州、冀州割给他们……”
段怀临絮絮叨叨的声音中带着癫狂,他早已与戎狄暗中签下盟约,这才不将被匪徒占领的两州放在心上,他早就打算拿庆阳去献祭他的王朝!
“阿宁,噤声。”
男人眸色中带着点儿异常的赤红,重新坐起来捧住王祈宁的脸颊,含情脉脉,温声细语:“你说的不错,等孤借兵之后,就能瞧出谁是乱臣贼子,谁是忠心耿耿。”
“陪着孤,以后我们会有很多孩子,你与孤一起,享这千秋万代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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