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事并非没有转机。
他靠近千奕,低声道,“林傲非会在城门口等林子卿汇合,其实是好事。你听我说。这小狮子狗与他爹走散,它亲爹若想接儿子回去,势必也会等在二层入口。还有我们的队友。”赵行舟顿了顿,“沈姑娘,紫霄小子,小花妖,还有应识。他们四位若没淘汰,此刻应该会守在城门附近等我们。”
千奕听着,不由得瞥了一眼前方小狗少年,猜不透此妖到底是何来头。但树妖见多识广,这种事千奕宁愿相信他的判断,便道,“我懂了,你是想说,等这小狗妖的爹和玉罗真君起了争执,便招呼咱们队友冲上来,趁乱一起把咱们救出去。是吧?”
“错了。”赵行舟精神不济,果断打断他,“林子卿认不出此妖来历,林傲非应该认得。到时为息事宁人,或许会直接将此妖放了,如此未必会有冲突,我们也逃不掉。所以我还有一法。”
千奕忙问,“什么?”
“待会到城门,无论林傲非在不在,我会出剑斩断你和那只小妖的铁索,还会揭掉你的符箓。你只管化了原形飞走,去找到我们队中四人,叫他们不要过来,最快速度去入城口等我。”
风鸾擅长速度和追击,这秘境中会飞的又没几个,若给他机会化原型,着实有逃脱的机会。千奕想了一下觉得可行,又道,“我们去等你了,你怎么过去?”
赵行舟摇头道,“不必管我。我斩掉铁索,那小狮子狗不会坐以待毙,想必也会跑。林子卿不会轻易让到手的猎物逃脱,不好捉会飞的你,优先便会去捉他。但凡他出手去捉,众目睽睽下,林傲非和小狗亲爹要到不过先后手,这一仗是在所难免的。”
届时林傲非分身乏术,单一个林子卿,赵行舟不难脱身。
见千奕频频点头,城门几乎就在眼前,赵行舟欲立剑指,再道,“听懂了吗?尤其要告诉应识,不可冒然出手,我自会去找他。”
诚然,若换他师弟找来,形式会大不一样。
自古昆仑说不过的道理,凌绝峰都可以靠抢的。
可若与林傲非交手,陈时易的身份势必会曝光,大概连同赵行舟的身份也会遭人猜忌。
虽不想太早惹人注目,但赵行舟对守住自己身份的秘密其实没有那么在乎。等到第三层,惊春再现,无论如何他的来历也会为人所知。
只是若暴露在此处,在场所有人只怕都会想,昆仑凌绝峰峰主,天下第一的剑修,他赶来做什么?
再看,原来是与妖为伍,同流合污了。
生前受尽口诛笔伐,赵行舟对此经历颇多,很不在乎。
可此等污名便如那附骨之疽,一经招弄,满身惹嫌。他难以替陈时易不在乎。
回看脑子里多出来的这些记忆,赵行舟有一分怅惘。
他幼时没有家人,入昆仑,视谢海生如兄如父,视陈时易如弟如友。
若没有记忆,他自认是孑然一人。
可原来并非如此。
他并非独活于世,面对至亲,只能以找回记忆这种方式来重新认过。
若这便是天道对他不从命的惩罚,那着实是不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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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时易立在小福洞破碎的边缘,眼前掠过无数记忆的碎片,来自别人。
他看过张天茂,李傅二人,林傲非,再穿越人群,竟看到了自己。
那时他站在擂台极遥远的地方,只有一个不甚清晰的身影。因不喜人群,没有上前,也不曾离去。
相隔甚远,脸都是模糊的。
再看,碎片阅遍无数人,唯独不见一人。
这大约是赵行舟的记忆,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的。
耳边尚且听得见某人一句话,是他的声音。透过漫长岁月,仍似还春乍冷。
熟知他的人都知道,此人只有在当真动怒时,才会有那样笑。
他问,林傲非,就你有弟弟?
陈时易随此人动怒的笑意向后退了半步。
他倒想像记忆中刚赶至明陵那样,见到人了,便可松一口气。
却原来做不到。
咽喉如滚过锋利的蛰伤,难以下咽,如感知到剧烈疼痛似的不停收缩着。
赵行舟此人向来不着调。从他嘴中说出来的难有认真的话。第一面见便是如此。
八荒,三百四十一年。适逢西洲大荒,饿殍遍野。
陈时易十四岁,拜入昆仑前,从死人堆里挣扎苟活了数月。
吃树,吃草,吃土,那时总想着死便死了,不肯食人肉,却不知怎么没有被饿死。
偶有不撑之际,被人趁机扑上来咬去腿上的肉,这时会想起父亲拿他换了十石小米。
他想,死便死了,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么久了自己都没有饿死。
濒死前,又不敢想父亲拿他换的十石小米。
然而终究没死成,被谢海生找到喂了伤药,以灵气吊命带回昆仑。昆仑灵药效果惊人,半程之际伤势已然大好,生命体征甚至恢复到了大荒前。而后只剩下被牙齿撕咬血肉时的疼痛感,以及如何也饿不死的深度饥饿伴随剩下半程路。
他便是在这种境地下见了赵行舟第一面。难以忍受的饥饿感令牙齿不停打颤,强忍住的求生吞咽本能尽数化成了维持尊严的敌意。反观对方,衣冠整洁,年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看向他的眼神不能说多友善,只是有些嫌麻烦。
他看着他,就像是接手了一件麻烦事。然后说,跟我走吧。
那时陈时易尚年幼,极端遭遇留下了他无从相信旁人的警惕心。他观察赵行舟来送饭,难免会想起那些在难民营消遣的显贵。此类人会在官道撒下粮食,再欣赏人疯扑上去,像野兽般争夺进食。有些人甚至会借此机会把人当狗一样驯化,弄得人不当人,鬼不像鬼。
那时陈时易只觉人身为人,如此丑恶。他或许不肯屈从于本能沦为野兽,可有些人却远不如野兽。真无半分值得留恋。
幼时他对赵行舟抱有敌意,后来长大,发觉从前多是幼童的妄解。警惕心弱去三分,不知为何,某层敌意却总是难以消解。
倒不是因为赵行舟为人如何,大约,也只是因为他在赵行舟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身为同类,却比他强,交锋甚至没有还手之力,远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散漫懈怠。
陈时易见过赵行舟的脊梁,旧伤错落狰狞,偏灵意似枯木逢春,生命力肆意澎湃。偶然投向对手的目光孤绝且强势。
那是经历过极端困境还要不择手段想要活下去才会有的眼神。学不会示弱,势必要强压过别人一头才可以。
只是他表现出来的又有不同,将胜负心藏在漫不经心的态度里,随口一句话与人消解距离,随时一挥手便又几年不见。
师弟,赵行舟常常会这样喊。有时赵行舟打量过他的服饰,目光中会不自觉流露出好意,偏又忍不住强摁下他的头颅,试图让他变得驯服。
修行中千百遍切磋试剑,胜负结果不曾有过变化。有次对方单手撑剑,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天,感慨,“莫非我此生没有希望打服自己的师弟哪怕一次?”
赵行舟那时自言自语,不知陈时易心中在想什么。
他想的是,赵行舟,长生路不尽,迟早有一天我会赢过你。
陈时易没有给人当过师弟,无法理解师门间该如何相处。脾气生硬不肯服软,任对方说破了嘴皮子换不来一声师兄。说到底,早些年他对人类间感情牵绊的唯一印象,不过牙婆口中那十石小米。
他想,至亲不过十石米,那寡淡的师门情分当如何,多一声师兄,又有何谓。
却未曾想过生死之际会有人伸手,是一个镇护的动作,换位错身时,骨刺透体,溅了他满身满眼的鲜血。
陈时易此前不知道有人血可以这么烫,烫得他错愕,甚至来不及做反应。
赵行舟重伤下咳了口血,只像是轻叹一口气,一句话没有说,就被魔族藩主的骨刺迅速拖走身体。
至亲不过十石米。
陈时易想,这寡淡的师门情分,何以叫你流着这么多血。
而后剑意破骨离体,激起彻骨的不甘心,犹甚当年从家逃出的夜里。
他想,长生路不尽,我还未胜过你,怎堪止步于此。
后来绝处逢生,无人再提及这段往事。
赵行舟此人,施舍好意时敷衍了事,嘴里没有正形,又对很多过去了的事绝口不提。
不常回凌绝,却常常师弟不离口,大约成了习惯。偶尔目光沉落,落在别人身上,很有分量。
陈时易面对他,时不时会联想到许多年前官道上那些有驯化意味的手,赵行舟散发的好意便是引诱剂。一旦他像那群饥民一样凑上去吃下第一口粮食,这只手大概便会散化,成为一切。
可那种境地又未免过于难堪。陈时易想。
不知何时起师兄在他这里变成一个关键词,任赵行舟如何催促,他始终不肯说。好似一旦说了,一切都将无可回头。
此种沦陷甚至高于求生本能。
到那时,无论赵行舟让他做什么,他都将无从抵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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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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