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易想,三年见不上一次面的人,说相熟都未必,凭什么要他来还?
他还了。
掏钱的时候听人笑,说你知道吗,都道你们凌绝峰师门关系浅淡。你师兄方才以惊春剑作担保,自家师弟绝不会赖账,否则下次把剑抵给我们,我们这才放他走的。没想到你真的认账,看来江湖传言也不全可信。
陈时易取钱袋子的手一顿,会恍神一下。欲辩驳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皱眉将灵石拍在桌上,再一言不发离去。
其实江湖传言不假,他们见面次数不多,谈话时总起争执。赵行舟与他性情堪称两个极端,他道心有多克制,他的道心就有多放纵。甚至先天双灵根都是相克的属性,这样的两个人,如何相处,相处如何会相合。
论道境内,他手执鹤钧剑,第八十次破掉妄念时,以为找到了自己的道。那是一条极尽克制的道,昆仑清修的雪,浓云翻涌的雷,气势磅礴,苍劲有力,可摒除一切妄念,直逼天门。
他于这条道中有所感悟和突破,还未来得及感知到喜悦,在道中前方看到一个人。
此人袖尾云浪翻涌,执剑挡住前路,不曾露出脸来,连身影都是模糊的。
偏偏陈时易知道此人是谁。有些散乱的发髻中插着根不知从哪别来的树杈,站姿从容不迫,全身剑意如春雷一股,从极寒之地破冰而出,肆意彰显着生命力。
他仿佛在看他,如同每次切磋那样,平静地打量着他。
这是陈时易论道境中第八十一道妄念。如此拦在他的道上,姿态不算强势,任他在无数个月夜中想尽办法,一步不肯让。
他不甘心。
赵行舟拦在前面,浪荡、从容,如昆仑冷湖中一轮月影,永远不可及。使他的道心沉淀,变得凝实,变得决绝,不再虚无缥缈。
同时,如同上千次切磋败北那样,滋生了极强烈的不甘心。他不愿弱于他,不愿永远被他拦在身前。
观云峰膳房中,有人认出他凌绝峰服饰,主动谈及起早年旧事,陈时易方才得知赵行舟下山前的所为。
他第一瞬间想到的是让他不停偿还的酒钱。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关系不错,为什么?明明几年见不得一面,明明见面了也只是在争执。他欲逞师兄的威风,不过要他服他,不过意气之争,又何必将这种情分说得煞有介事。
他自然不服,只想,如若有一天势均力敌,赵行舟的目光可还会像现在这样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八荒三百八十五年,第三百三十次破妄失败,于凌绝峰上见到妄境中的真人从剑上一跃而下。断着条胳膊,身体压在他肩上,推不开也赶不走,大着嗓门喊他,师弟,师弟,师弟。
又一次喊得全世界都知道了。他去观云峰打饭,掌勺看一眼他身上的血迹便笑,“几年没见你了,有人刚一回山你就来了。可是给你师兄打饭?哈哈,他最喜欢吃老张我卤的鸡腿,你等着,我给你挑两根大的。哎哟,你们师兄弟关系真叫人羡慕。”
陈时易端着碗和筷子皱眉,不知该怎么辩解,只得打了饭先走。
再看赵行舟那副懒散模样,忍了又忍,终将压在心中多年的疑问问出了口。
为什么要出头,为什么多管闲事。
为什么要拦在前面,万事偏要强压我一头。
自己说不愿为人情所累,如此所为又是何意,难道我们关系很好么?
他这话问得不太客气。没想到赵行舟更不客气,随便撂下两句话,摔了筷子便走了。
很好。不为人情所累,划清界限,很好。
只是错身而过时,陈时易不知为什么,坐在原地,有些动弹不得。
隐约可见秘境三层有人拦在他身前,轻微地叹了口气,那一声淡淡的气音有时会震得他眼前发颤。
一千五百三十四次破妄失败,陈时易单手撑着剑,大汗淋漓跪在雪中,茫然喘着粗气,看着前方人。
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拦在身前,又为什么只是叹气。
十年间并非没见过面。每次见面,赵行舟会看他一眼,或微笑,或目视前方,间或神情突然淡下来,浑似什么也没看。
某次同出任务,他路过街边酒肆,偶然间站在墙后,听赵行舟和张天茂饮酒胡侃。张天茂阴阳怪气,“陈时易眼下就在城内,你们师兄弟怎么回事,从前不是关系还不错,如今闹别扭了?”
赵行舟不欲提,摆摆手,“我们凌绝峰私事,你少打听。”
二人皆有醉态,并未察觉墙后多了一人。张天茂怪叫一声,“好啊你,山上偷酒的时候叫我好兄弟,这会拿我当外人。凌绝峰也算半个我的家。”
赵行舟笑道,“半个你的家,我怎么不知道。”
张天茂不依不挠,“究竟怎么一回事?你快说。”
被张天茂好奇心磨得没办法了,赵行舟停了好一会,方才无奈道,“不算闹别扭,只是有件事他做的不对,我要等一个道歉,心里才过得去。”
“这倒有些不像你,赵大侠。”张天茂立刻又阴阳怪气起来,“我以为你心里什么事都不装,什么人都不会想呢。怎么,偏他特殊些吗?”
“是啊,偏他特殊些。”赵行舟道,“不过话便不过话吧,那怎么了?师弟总归不一样。若有一天死外面了,我还指望他带我回去的。”
张天茂没想到此人应得如此干脆,无语下,倒了杯酒,“你怎么知道他会管你?那人一看就没心没肝的样子,说不定关键时候还是要靠我。”
“他会的。”赵行舟混着酒意,还是笑,“他是我师弟,他会管我的。”
隔墙不见,陈时易仍可轻易想象出此人说这话的神态。
那神态该是和妄境中人重叠的。激昂不屈的生命力下,望过来目光始终是很有距离的坦荡,似池塘一圈月影。切磋时是这样,断臂时是这样,生死一线时依然这样。
陈时易站在原地,十年没偿还过酒钱,却如十年前一般动弹不得。突然很想立刻绕过墙去,看着他,咄咄地逼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笃定,又为什么从不提及。
后有一天,他极罕见的在打坐时入了梦魇。梦中有人恶意横盈地掐住他脖子,要强迫他去死。
陈时易无动于衷,半睁着眼,轻微的窒息感,没能让他心中泛起一丝波澜。
然而那只手却突然开始变换,凝结成一只修长的男人的手。腕骨瘦削分明,常拿剑的手中有茧,极具爆发力。
眼前人风起云涌,有了五官,双眼清利有神,唇下一点痣随微笑扯动了下。扼住他的喉咙,忽而凑近他,紧紧盯着他,“师弟。”
陈时易眼睛睁大,一下子抓住卡在喉咙上的那只手,从未有过的强烈窒息感令他挣动起来,却又如每次切磋一样,根本无力抗衡。失神之际,听那人凑近他耳朵,语气散漫冷淡,问他,“知道错了么。”
“知道就说你错了。”
“说啊。”
“说。”
陈时易不得呼吸,仰头靠在墙上。自脊梁漫上一阵颤抖又激烈的感觉,从未有过的感觉,却如同求生欲一般,是根本无法克制的感觉。
他于梦魇中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这时梦魇散去了。
就着冷淡月光,他看到有人从山下回来。轻车熟路,剑上一跃而下,遥遥地瞥了打坐竹舍一眼,便要向后山走去。
陈时易望着远处,喉咙干涩沙哑,忽而轻声道,“我错了。”
赵行舟走了两步,一顿,复又走回来。一路走进竹舍,像没听清楚那样站到他面前,“你说什么?”
“我说,我错了。”陈时易仰头,仿佛刚结束大战一场,无力地倚靠在身后墙上,静静地回望着赵行舟,“你想听几遍?我可以说。我错了。我认错。”
“你……”十年了,确实想听一句认错。但没想到这么突然,而且这么干脆,简直不像他本人。赵行舟犹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怎么了,打坐打得走火入魔了?”
陈时易轻微勾了勾唇角,不知在想什么,没说话。
神识中,困了他多年的第八十一道妄境,自他认错的那一刻起,骤然生出变换。
那是陈时易第一次看清他的道。
无雪无声,只见一湖冰面。薄薄的冰层下,暗流涌动,流窜着一道巨雷。
想来赵行舟并不知道这句我错了,背后意味着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要他甘心承认这一声师弟,意味着什么。
二人入门相差十年,所修的道更天差地别。
赵行舟的道,是天地之大任我往矣,是枯木逢春绝不服从。是古人云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是痛快,是任意。
陈时易以为他的道,是知白守黑克己复礼,是绝情寡欲不可逾矩。是尸居无波枯禅境,心在极荒犹胜寒。他以为他的道是克制。
却并非如此。原来是极致。
静是极境,水底雷音。破便全破,不死不休。
他忽而也理解了何以幼年那场离弃会变成摆脱不掉的梦魇。
所谓极致,要么,他什么都不要。要么他就要全部。
他在意的不是离弃本身,不是死亡本质,而是被替换的十石米。
他不对赵行舟开这个口。十石米不过十石米,赵行舟还是一个人。他可以和这个世间其他任何人一样,无论何时何地,放弃他,无视他,嘲笑他,背弃他,无甚所谓。
可一旦开口,十石米不复存在,难以启齿的代价是极致的全部。自此,他可以看清他,可怜他,打败他,甚至驯服他。
他会要他的偏心,一切余光。爱也罢,恨也罢,亲手杀了他也罢。他情愿在窒息中看到痛苦万分的一张脸,或难以割舍的眼泪,或大快人心的解脱。
但不能无所谓,不能是十石米。
陈时易看着眼前人,神色淡淡的,心想。
可以。
你要我认错,可以。要我做你师弟,可以。
既然师弟对你是最特殊的存在。
我做唯一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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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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