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也不想想,真正与世无争、谦和有礼的人,要如何年纪轻轻就登顶天字榜首,还压得同期多少年抬不起头来。
这种性格底色如赵行舟强硬地压着他抬不起头的这只手,一曾几度成为他二人皆没有宣之于口的秘密。
无人知道赵行舟看似随和的表象下按着他的力道有多么不容置疑,也无人知道他看似不耐到极点的神态下,其实挣动得不太彻底。
低头下去的那一刻,陈时易说不上是真想抵抗还是力不从心,只是看着地面,隐约意识到这恐怕不算寻常。
更令人难堪的是,头被压着低下去的一刻,眼前竟会还莫名浮现出那个早已破掉的妄境。
喉咙莫名收紧的一瞬间,陈时易第一反应便是甩开头上那只手。太不堪了,此情此景陌生又太过被动,妄境便罢了,他何曾真的……!
刚动了一下,被人掐住后脖颈,陈时易受激般狠狠抓住了那只手腕。
赵行舟知道他师弟性子寡淡,不善与人交往,只是天下集英令难得出世,觉得来都来了。
从前行走江湖旁人都是成双结对,师兄弟姐妹一大群,就他一个人形单影只,被人调侃,好不寂寥。眼下陈时易肯不远万里赴约,他们师兄弟关系这么好,他也不是为别的,实在是人多……想借此显摆一下。
方才偶遇一位之前对赵行舟多有照顾的散修前辈,他和师弟走在一起,余光见陈时易一副眼高于顶的名门弟子做派,忙把人压下来给对方介绍。好在他师弟给面子,虽不耐烦挣扎了一下,但最终没说什么。
这时不巧从远处又走过来几位平辈。陈时易耐心耗尽了,发力挥开他的手,一副忍无可忍随时要离开的臭脸。赵行舟想按住他的肩膀再劝两句,结果顺手卡住了脖子。
见他还要走,忙抓着他后脖子往他耳边压,快速小声商量道,“有熟人,打完招呼我们一起走行不行?”
说话间,陈时易伸手一把抓住赵行舟的手腕,掌力紧绷气势十足,赵行舟甚至嗅到了一点冷冷的霜雪气,看眉峰下压怒气不浅,要动真格了。
眼下他按着陈时易后脖颈的力道比刚刚见前辈时柔和许多,至少随便一抬手就能挣开,语气也摆明了在商量。平辈嘛,不见就不见了,无非是他少跟人显摆几句。
劝完赵行舟手上再松了松,对方抗拒的手劲很大,心想算了。没想到对方一直紧绷着手劲,又一直没有甩开他,导致赵行舟也没能完全松手,就这么僵持着。
最后等来一句含糊不清的,“快些。”二字像含在嘴里的雪,一出声便化成冰水。说罢偏开眼,率先放开了他的手腕。
原来没生气。不仅不生气,还答应了。
如此赵行舟就未收手,胳膊穿过旁边人的肩膀搭住,熟稔笑着回应。“知道了。”二人身量一般高,勾肩搭背十分顺手。刚才的针锋相对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就像没存在过。
熟人走近了,赵行舟立刻侃起来,语速之快,真像赶时间。
“幸会幸会,我师弟。”
“李兄好久不见,李姑娘又漂亮了,哈哈,自家师弟,自家师弟。”
“我说了我真有师弟,就这么一个师弟。王兄别不信,关系好着呢。”
“雷水双行,先天雷水双行,厉害吧。”
“比我?现在自然打不过我。以后?我师弟很勤奋的,以后打我不好说,打你们那肯定没问题。”
“什么介绍道侣?算了吧,这小子常年山上清修六根比和尚还清净。我?耽误练剑……再会啊再会。”
陈时易眼前还有妄境的残影,后背脊梁受激仍有些发麻,不自觉偏头看了一眼。旁边人笑得没个正形,还一副对正在谈论的内容很骄傲似的。
就这样心神不宁,又十分配合地随赵行舟走了一大圈。耳边除了杂乱的夸赞和惊叹声外,掠过的尽是赵行舟反反复复出现的“我的”“自家”“就一个”“师弟”。
一圈下来,他感觉自己从头到脚被赵行舟用空口白话盖了个大章,章上就差他亲笔写上“赵行舟的师弟”几个大字。
显摆完了,赵行舟心满意足,勾搭着人避到一处无人树下。他师弟不知怎的,始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且那张常年冷着的俊脸不知是热的还是晒的,难得显出气血充足的模样,连同眉间霜色都融化开来,挂着不太自然的神色。
赵行舟靠住背后的树,去解腰间酒葫芦,“来一口?”
“不喝。”
赵行舟便独自呷了一口酒,慢悠悠露出自在快慰的神情。酒钱是从他这里抢的,明知他滴酒不沾,每每还是会装模作样地问一句,再叹,“佩剑不配酒,可惜了了。”
这套剑酒理论陈时易无意理会,只想找他确认另一件事,“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赵行舟起初没理解他在问什么,看着他那个不自然的神态,才恍悟过来。
修行上,他对他师弟一直积极打压,能用实力说话绝不留还手余地,言语上也一向吝啬夸赞。方才他却一反常态,在人群中对其一顿猛夸,想来是一下子显摆过头,给他师弟夸懵了。
师弟自入门起,是他一手引上的修行路。谢海生在外面一直拿他两个徒弟和各方大能吹牛,只是当着他们的面从来不提。师父会觉得自己两个徒弟很优秀,非常拿得出手,赵行舟也一样。
虽说赵行舟打心底里看自家师弟顺眼,但这话他不能好好说,好好说未免奇怪。于是搪塞起来,“你明知故问吧,不看看你是谁带出来的。你有这么好的师兄,谁会觉得你不好呢?”
陈时易看着他,始料未及地笑了一下。
他自觉不爱笑,不常笑,乍一笑起来的模样一定古怪。可眼下竟也无从收敛,说不上是诧异多些,还是不可置信多些,总之是古怪的,而且丝毫不明朗。
他喉咙有些许干涩,说出来的话活像嘲讽,“赵行舟,你居然是在替我骄傲吗?”
赵行舟不走心嗅了下葫芦里的酒香,“不可以吗?”
“你为什么要骄傲?”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赵行舟,你哪里哪点不比我强,你怎么会替我感到骄傲。
但这句话堵在喉咙里,怎么都问不出来。赵行舟道,“不为什么,你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嗳,你怎么这副表情,我和别人夸你也不行么。”
“你现在觉得我这样好,那是因为你……”连陈时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因从未有人这样大肆谈论过他,好像他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似的,好像他二人当真被什么关系狠狠捆绑在一起了似的。这层关系又是什么?……是,他是他师弟。 “那是因为你现在只有我。可若有一日,我也有师弟了呢。”
“你有师弟……”赵行舟纳罕,“你有师弟,那不还是我师弟吗。”
“所以你对别人也可以这样。”
“什么?”
“若有朝一日我也有师弟,你对他也会这样?”
“这我怎么知道。”想来同门之间应该也有远近亲疏之分,赵行舟头一遭当师兄,对此不是太清楚。
“若硬要选一个呢。”
“啊?”
“若我和另一个师弟皆有生命之危,只能救一个,你选谁?”
“你二人……不是,哪里来的另一个师弟?”若不是他们同为修行中人,修为还不低,他简直要怀疑他师弟这番言论是中邪了。
“你仔细想想呢,你仔细想想我说的话。”陈时易不依不饶地扭头过来,薄唇绷成一根线,凌厉逼人,一副执拗不松口的样子。赵行舟感觉再不给答复,这小子就要扑上来狠咬他一口了。
想到师弟今日已耐着性子与他见了一大波熟人,虽不知道眼下他在坚持什么,但好似很重要。于是收了酒葫芦坐直起身,“好吧,我想,我想!”
他一条腿蜷着一条腿伸直,右手指敲着膝盖,“你,和‘你的师弟’,如果性命危在旦夕,我选择救谁。”眯了眯眼,佯装真的认真设想了一番,而后道,“你。”
不等对方追问,赵行舟给出解释,“我的师弟我救,你的师弟你救,天经地义。”
陈时易眼中有恼色,“你真的好好想了吗?”
“真的好好想了啊。”赵行舟道,“子虚乌有的事,我还要怎么好好想。”
“那若是我们二人只能活一个呢?”陈时易不甚满意这个答案,半跪起身,二人几乎一扭头就对上了,再问,“若是要他活下去的代价是拿我的命换呢,你怎么选?”
赵行舟终于意识到不太对,“你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
“你先说你会怎么选。”陈时易按住他的手臂,想逼出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答案。可蓦地,他又看向地面。
他松开赵行舟的手臂,后知后觉地坐了回去。
大抵是方才赵行舟对外人话说得太多了,乍一听着会觉得二人有多么不可分割。实则细想,他二人也不过仅一个师门的关系维系着。
一个师门的关系,太浅薄了。若这背后关系一如牙婆口中那般轻飘,要他该如何坦然接受。事关道心,不如不提。
想再拒绝这个无意义的答案已来不及,赵行舟张口就来,“这个不必假设,也不必拿莫须有的人来举例,你若这么想知道,我就拿师父来举例,还实在一些。”
谢海生什么份量,虽然赵行舟行为上很少表现出尊师重道,但在心中说是亲爹也不为过。但凡赵行舟说出“师父”二字,便可知他这话中再不可能有一句戏言。陈时易忽而觉得心中动荡难安,“我并非要你……”我并非要你在我和师父之间做选择。
“我不会选他。”赵行舟敛去玩世不恭的神情,反而显得很平静,“无论什么时候,我也不可能拿你的命来报我的恩情。师父不可能,其他人便更加不可能。”
陈时易怔然不动,得到答案,又不知该如何面对,静坐在原处。赵行舟无言看了他一会,忽而又笑了,恢复往常的调侃姿态,“再说了,你我天赋相当,都是先天双灵根,我还比你厉害些。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是只有你能换,我不能换的。若真有以命抵命的那一天,我作为师兄,自然是……”
赵行舟留了半句话没说完,见他师弟好一阵没反应,便在树荫下慢吞吞伸了个懒腰,晃着步子走开了。
岁月晃动,故人浪荡,由此再过一百零八年,真逢穷途之际,陈时易方才知道当年赵行舟留下的半句话是什么。
说的是,若真有以命抵命的那一天,我作为师兄,自然是我来。
怎么会轮得到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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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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