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暮盈此刻的心情,有点复杂。
仿佛被人毫不留情地从珠穆朗玛峰上踹了下去,身体在空中自由翻转完成了无数次托马斯回旋。
五分钟前她刚去人事部销了假,现在却端坐在霸王花办公室内的沙发上,对方上来就温情脉脉地嘘寒问暖,而后灌输了一碗碗心灵鸡汤,搞得她措手不及。
还没回过神来,霸王花忽而话锋一转,表情骤变,将一张冷冰冰的表格推到了她面前。
她低头一看,愣了下。
——离职申请表。
啊。
这是要光荣下岗了?
霸王花端坐在单人沙发内,轻推无框眼镜,声线柔和,“暮盈啊,你的才华有目共睹,只是创智可能局限了你,我觉得你能找到更好的舞台。”
意思很直接,通知她该收拾行李离开这个舞台了。
温暮盈微微直起身,眼底一片冰凉。
创智这步棋,直接将她的人生大戏推向巅峰。
这算什么?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其实这样的结果不算意外,下属无故请假达一周,换作任何一位领导心中都会存下几分不满,更何况在这家老牌IT国企,论资排辈的思想比城墙拐角还深重。
批假时虽然没说什么,心里怕是已经给她记上了一笔死账。
不过平心而论,霸王花对她算称得上青眼有加,堪称破天荒的器重。
她不是不懂感激的人,于是鞍前马后付出了两年多,硬是把市场部从一盆泔水盘活成了珍珠翡翠白玉汤,那些漂亮的KPI一半都是她拼出来的。
大概这两年被惯的有点得意忘形,她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如果霸王花还能维持从前那副知心姐姐的模样,哪怕如今撵人,她也愿意设身处地想一想,检讨自己的过错。
但她压根儿不愿意,也做不到。
谁让不久前才出了那档子事。
温暮盈不是不懂职场潜规则,但真落到自己头上,还是恶心得像吞了块长毛儿的芝士蛋糕。
娱乐圈那些所谓的“谁谁做头发”、“深夜对剧本”,都是司空见惯的套路,甚至普通得像一日三餐。
可到了等级森严、规章死板的大企业里,搞这种明晃晃的暗示就跟当头一棒,脑袋被扣上了屎盆子,还扣得稳稳的。
最膈应人的,这屎盆子是霸王花亲手扣的。
事情倒不复杂。
一个月前,温暮盈接到任务为CTO剪辑宣传片,迎接下周到访的沙特金主。
她英语好,效率高,原本五天的任务三天就搞定。
接着狗血的剧情就上演了。
那天深夜,CTO微信私戳她,“小温,辛苦了,赏脸一起吃个饭?”
温暮盈没特别在意。
德国海归嘛,作风开放些正常。
但她还是婉拒了,还顺带吹了几句彩虹屁,把对方夸得差点栽进云端。
接下来的三天,温暮盈经历了一场荒诞的职场洗礼。
公司里几个管理层大佬们一个接一个轮番请她吃饭,字里行间都暗示是CTO的授意。
温暮盈是谁?
人称“探照灯”,看似傻白甜,实际上精明得很。
她稍微一琢磨,立刻品出了不对劲。
职场的门道虽多,她摸爬滚打也有年头,潜规则、暗示,她也清楚。
尽管内心极度反感,但为了不撕破脸,一路装傻婉拒那些不怀好意的鸿门宴。
直到霸王花亲自登场化身媒婆,为CTO铺门引路。
温暮盈彻底炸了。
整个创智谁不知道,CTO德国有老婆,国内还有个小蜜,前几天更是被拍到跟年轻姑娘搂搂抱抱。
这哪里是什么海归精英,分明是披着精英皮的国际海王。
这么个玩意儿,居然还明目张胆地把她往里送?
一瞬间,温暮盈从脚底腾起一把怒火,直烧上天灵盖,头一次对霸王花甩了脸儿,二话不说直接OA走请假流程,算是无声的抗议和罢工。
估摸着霸王花自己也理亏,没多问,默默批准了申请。
于是,才有了这出“别开生面”的裁员大戏。
温暮盈指尖叩了叩沙发的扶手,然后缓缓抬头,唇角勾起一抹凌厉的弧度,“既然公司已经决定,那我自然无话可说。不过黄总,当初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三年内公司单方面无理由辞退是不是得付N 1的补偿金?”
黄总被她冷不丁冲出的气势压得微微一怔,脸上的笑意僵了片刻,随后忙不迭地附和着,“自然自然,这一点放心,人事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绝不会亏待你的。”
温暮盈挑了挑眉,火气莫名消散了大半,甚至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怜悯。
“那就谢谢黄总了。”她半垂眼眸,声线柔了几分,“其实这次回来也是要提辞职,没想到公司这么关爱员工,连辞退都安排得这么体贴周到的。”
她边说边拿起笔,利落地在离职申请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黄总听此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嘴角抽了抽。
僵硬几秒后,她清了清嗓子,“暮盈啊,其实……”
“黄总,如果没别的事那就先不打扰了。”温暮盈目光清冷,话语淡淡,“感谢您这两年多来的关照。”
说完,没再给对方回应的机会,转身出了办公室。
走出创智大门的那一刻,温暮盈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在胸腔里的情绪压下。
辞了也好,她早就想走了。
公司递了个台阶,她顺势而下,脸面好看又不伤和气,倒也算圆满。
但这个“光荣事迹”,她绝对不敢告诉林婉君。
她太了解她的“碎碎念”神功,裸辞这事儿要是让她知道,“祥林嫂”模式立马开启。
从她穿开裆裤念叨到她扬言丁克,再从丁克念叨到终老无依。
最终必然落到那句经典绝杀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哟,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玩意儿!”
想到这儿,温暮盈绷着的脸微微一沉。
这次辞职,她就算借一百张嘴也解释不圆。
被骚扰?
林婉君不仅不会信,还会讲“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甚至奉劝她“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去主动做那个“小我”。
可事实是,辞职后不过几天,她就像被某种看不见的晦气缠住了。
先是租住的公寓楼下水道爆裂,污水泛滥,熏得她不得不搬去酒店住。
紧接着,相机意外摔坏,镜头碎裂,维修费贵得离谱。
好不容易从泥泞中挣扎出来,喘口气还没能歇着转身,又硬碰硬地被一脚踹了回去。
-
市六医院,门诊楼。
消毒水的味道不浓烈,却也谈不上好闻,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温暮盈僵坐在椅子上,后背挺得笔直,医生的诊断书在她手里,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偏执型抑郁症。
这算什么?
跟她玩剧本杀?
她只是来看看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白了半边头发……
温暮盈彻底懵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是职场PUA,现在又要被抑郁症PUA?
这年头,PUA都这么内卷了吗?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那半边尚且乌黑的头发,眨了眨眼。
医生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冷光,看得温暮盈心里一紧。
想起毕业答辩时教授的那张脸——死亡凝视的威力加强版。
“你的焦虑症状确实不明显,但从你的各项报告和脑红外影像来看,确诊抑郁症没有问题。除了睡眠不好和情绪低落,你还有什么其他不适?”医生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温暮盈视线稍垂,咬了下唇。
最近种种,自己都难以细想。
她一向奉行能动手就别BB,能躺着就别坐着,最讨厌那种动不动就嘤嘤嘤,无病呻吟的矫情怪。
可这连续小半年的失眠,手抖脚抖得像帕金森综合征早期,动不动就炸毛,更夸张的是,看个《生活大爆炸》都能哭成狗,不知道的还以为谢尔顿被陨石砸中了。
这要是还说是压力大和睡眠不足,她自己都觉得是在凡尔赛。
“躯体化反应明显,基本可以确诊。我给你开点盐酸舍曲林,缓解情绪和躯体化症状效果都不错,按时按量服用,半个月后复查。”
医生说着,在电脑上熟练地敲击着键盘,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看得温暮盈眼晕。
这都严重到要吃药了?
温暮盈觉得自己被扼住了咽喉,还是杜比全景声环绕立体声、高清无.玛的那种窒息感。
“医生,那个、这药能不吃吗?”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我听说副作用很大。”
医生闻言掀起眼皮,镜片后的倦意几乎要溢出来。
八十个病人,形形色色的病症,他已经疲惫不堪,可对上眼前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姑娘,到底有些不忍。
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了些,“能控制住吗?或者说,现在情绪稳定吗?”
但温暮盈没抓住医生的意思,满脑子都是吃药会不会变傻。
还没脱单呢,要是吃成性冷淡,岂不是要孤独终老?
还不如现在就找个深山老林隐居,远离尘嚣,写诗画画。
说不定还能成为网红艺术家,曲线救国也不错。
她越想越荒唐,思绪天马行空,在“深山老林”和“孤独终老”之间来回拉扯。
想着想着,也不管医生还在不在,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
医生看着她,没再多说,默默在电脑上敲了几下,开了药方,然后头也不抬,“去一楼药房拿药。按时吃药,按时复查。还有,保持心情愉快,多做些你喜欢的事。”
温暮盈捏着几张薄薄的单子,像是捏着烙铁,烫得她几乎落荒而逃。
诊室的门在身后关上,她脚步虚浮,走到走廊尽头的长椅边坐下。
白纸黑字的专业术语扭曲变形,像一个个狰狞的符号,昭示着她一直逃避的现实。
指尖冰凉,她一张张翻看着报告,手控制不住地颤。
忽而间,她猛地起身,顾不上旁人异样的目光,冲进洗手间,“砰”的一声将门锁死。
瓷砖冷得刺骨。
温暮盈顺着墙根滑坐下去,渐渐地,细小压抑的呜咽声响起。
要不要告诉林婉君和温乔?
念头闪过一瞬后,却又被她生生掐灭。
说了又能怎样?
告诉他们自己的女儿得了抑郁症?
大概也只会说她无病呻吟小题大做。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眼泛起一阵酸涩胀痛,温暮盈狠狠摸了一把眼泪,单手撑地站了起来。
她颓然地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狼狈的人——双眼红肿,脸色苍白,头发也乱糟糟的。
呵。
瞧着还真挺像个弱不经风的小白莲的。
哭过之后,温暮盈忽而心头竟涌起一丝释然。
这场病来得也算及时,让她看清一些东西,也给了她放飞自我的理由。
虽说命运关上了一扇门,又顺带焊死。
但能留条缝儿透透气,也算是万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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