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执缰

几日的汤药和静养,勉强将林珩从反复高热的泥沼中拖拽出来。弥漫的药味似乎已沁入他的衣物发肤,挥之不去。

窗外的天光昏沉,暮色四合,将庭院染上一层压抑的灰蓝。林珩靠坐在床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细腻的纹理。体表的灼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清晰、也更尖锐的痛苦——源自兄长臂上那道因他而生的伤口,源自兄长离去时那沉甸甸的背影,源自苏芷柔那句“心病不除,沉疴难起”的判词。

他不能等。他不能容忍自己这具残破的躯壳和失控的灵魂,再成为兄长身边的不定时凶器。

“二爷,您……”小厮端着新煎好的药进来,见他已自行披上了外袍,不由得一惊。

“备一盏清心茶。”林珩的声音低哑,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不容置疑。他起身的动作有些迟滞,扶着床柱稳了稳身形,才缓缓站直。镜中映出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眼下的青黑浓重,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沉淀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冷静和孤注一掷的决然。他仔细地整理好衣襟袖口,确保一丝不苟,如同要去执行一项关乎生死的任务。

穿过回廊,初春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他略显单薄的衣衫。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尚未完全恢复的气力上,但腰背却挺得笔直,仿佛在用最后的力量维持着某种尊严的假象。他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遇到仆役的路径,像一道沉默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靠近林琛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暖黄的烛光,在暮色中格外醒目。林珩在廊下停住脚步,隔着雕花的木门,能隐约听到里面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静静立在门外阴影里。目光落在自己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上。那双手曾握着饮血刀,精准地刺穿敌人的心脏,也……曾失控地挥向最不该伤害的人。指腹似乎还残留着撕裂兄长衣袍、触碰到温热鲜血时那令人窒息的滑腻感。他用力闭了闭眼,将翻涌的血气和那灭顶的恐惧强行压下。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冻结的深渊。

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冰碴,一路割进肺腑。林珩抬起手,指节在门扉上轻轻叩响。

“笃、笃。”

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

门内的翻页声停了。片刻沉寂后,传来林琛低沉微哑的声音:

“进来。”

林珩推门而入。

书房内,烛火摇曳。林琛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堆着厚厚的卷宗,一盏清茶搁在右手边,已失了热气。他穿着深色常服,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眼下青黑更甚于前几日,连日来心中沉郁未曾得一刻安眠。看到林珩进来,他搁下手中的笔,目光抬起,落在弟弟苍白却强撑平静的脸上。

“兄长。”林珩躬身行礼,动作流畅,姿态恭顺到近乎刻板。他刻意避开了林琛的目光,视线落在书案下方那片光洁的青砖地面上。

“阿珩?”林琛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随即是关切,“你怎么过来了?身子还未大好,当静养才是。” 他指了指下首的椅子,“坐下说话。”

林珩没有动。他依旧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像一尊凝固的石像。暮色透过窗棂,在他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那苍白衬得愈发脆弱,也愈发执拗。他伸出双手,将一个异常小巧、通体乌黑、触手温润却透出彻骨阴寒的木匣,极其恭敬地放在了书案距离林琛手边半尺的位置。木匣不过巴掌大小,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与生机的死寂。

林琛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乌木匣上,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心脏,连呼吸都为之一窒。那匣子散发的气息,阴邪、诡秘,带着令人心悸的不祥,如同来自幽冥的邀请。

“兄长,”林珩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不容置疑的决绝,“此物……请兄长收好。”他抬眼,迎上林琛探寻的目光。那双深眸里残留的暴戾被一种更深沉、更偏执的冷静取代,如同冻结的深渊,看不到一丝属于“人”的温度。“阿珩之前在外,身不由己,戾气缠身,宛若凶兽。归家,唯求为兄长手中之器,锋锐所指,绝无旁骛”

他深吸一口气,字字清晰:

“锋芒过利易折,野马无缰易失!我不能容忍一丝失控的可能,更不能容忍这失控伤及兄长分毫!”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乌木匣上,眼神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与病态的解脱,“匣中所封,乃‘噬心蛊’之母蛊。”

“‘噬心蛊’?!”林琛并非不知晓这南疆奇诡秘术的凶名!子蛊植入被控制者体,与心脉相融,母蛊纳入控制者体内,持母蛊者,不仅能如观掌纹般感知子蛊宿主心绪忠诚与否,有无一丝一毫的违逆之念,更能一念之间引动蛊虫噬咬心脉,令其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甚至……直接夺其性命!是将活生生的人,彻底变成牵线傀儡的毒物!

林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和冰冷的自毁:“我来之前,已自种‘噬心’子蛊于心脉。此匣中之物,便是操控它的唯一母蛊。兄长持此母蛊,便如执我神魂命门!我心念一动,是忠是叛,兄长皆可洞悉无遗!若有半分违逆不臣之念、或再有失控伤及兄长之险……”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狰狞的弧度,眼中燃烧着献祭的火焰,“兄长只需一念,便可令蛊虫噬心,罚我痛不欲生!甚至……直接碾碎我这柄不驯之刃!”他眼中的狂热光芒几乎要灼伤林琛,“唯有如此!兄长才能真正握紧这缰绳!我才能确信,永远伤不到您!永远为您所用!这便是我所求之‘安心’!”

林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看着那小小的乌木匣,仿佛看到了一个打开的、通往无间地狱的魔盒!看着弟弟眼中那份病态的“安心”和疯狂的“乞求”,一股比愤怒更甚百倍、冰冷刺骨的恐惧和巨大的、灭顶般的悲哀瞬间攫住了他!

“你……你竟敢……”林琛的声音因极致的震怒和心痛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骨间摩擦出血沫!他猛地一步上前,带着摧毁一切的绝望,狠狠一掌扇在林珩脸上!

“啪——!”

这一记耳光,裹挟着心碎与毁灭的力量,沉重无比!林珩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侧,身体撞在沉重的书架上,“咚”的一声闷响!嘴角瞬间撕裂,他维持着偏头的姿势,眼中的狂热被这一巴掌打得粉碎,只剩下空茫和一丝被巨力击中的懵然。

林琛没有停手,他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一把揪住林珩的衣襟,将他狠狠拽起:

“林珩!你好狠的心肠!!”

“你以为这是什么?!是忠诚?!是孝悌?!!”

“你给自己种下这万劫不复的蛊虫!把这操控神魂的钥匙塞到我手里!你告诉我这是让我‘掌控’你?!”

林琛的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捏碎林珩的锁骨,声音因极致的痛心而撕裂:

“你要的不是我掌控你!你是逼我……亲手将你驯化成只听号令的傀儡,再陪着你一起……永堕这操控与被操控的炼狱!!”

林珩眼中的光芒因兄长的抗拒而瞬间黯淡“兄长……求你”。

“住口!”林琛厉声喝止,声音里充满了被强加生杀权的惊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收起你这套!”林琛的怒斥带着被至亲之人以最残忍方式凌迟的痛楚,“你以为我看不透?!你这般处心积虑,主动来献蛊,是在‘引导’我?是在‘设计’我成为你心中那个必须手握生杀、时刻警惕的‘主人’?!” 他逼视着林珩因剧痛和恐惧而睁大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要将那疯狂执念的根源剜出来,“你连如何被‘掌控’、如何被‘驯服’都要精心设计好,摆在我面前?!你是在用你的‘恐惧’和‘顺从’,告诉我,我该如何做一个兄长?!如何扮演好你为我设定的这个……执缰者的角色?!”

“好一个‘唯兄命是从’!这‘命’是不是也是你算好了让我何时下?!用这蛊虫噬心,还是直接碾碎?!” 哐当”一声乌木盒被甩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林珩!你连被掌控的方式都要算计得如此精准!你让我……” 他喉头哽咽,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心寒堵住,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眼中翻涌的、近乎崩溃的失望。

乌木盒落地的脆响,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林珩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滚落的乌木盒,像一个溺水者扑向最后的浮木。

“兄长!” 他声音凄厉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灭顶的恐惧。抬起头,泪水混着嘴角未干的血迹汹涌而下,眼中是纯粹的、被彻底抛弃的绝望和恐慌:“不是算计!我没有算计!苏大夫……她说我会失控……我怕!我比谁都怕!”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紧紧抱着乌木盒,如同抱着唯一的救赎,“我知道我罪无可恕!我不配得您宽宥!求您在我失控时怎样都好!怎样我都认!求您……别不要它……别不要我…” 最后的话语破碎在绝望的呜咽和剧烈的呛咳中,他蜷缩在地上,抱着那冰冷的盒子,如同抱着自己被献祭的灵魂,只剩下无助的颤抖和濒死的哀鸣。

林琛的怒斥戛然而止,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他看着弟弟涕泪交加、咳血哀鸣、语无伦次地坦白着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自我物化的绝望,看着他像保护稀世珍宝般紧紧抱着那个象征着绝对控制的乌木盒…他下意识地、死死地握住了自己左臂上那道早已结痂的伤口,仿佛那道旧伤此刻正传来比当初被刀锋撕裂时更剧烈百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抽痛和冰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武侠;我在六扇门当差

西游:推了我的土地庙,还想佛门大兴?

末世大佬穿成农家小福星

万界之最强垂钓系统

试炼在影视世界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脊令
连载中玄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