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是三路五纵式布局,晋王嬴澈袭爵后,独占了东面,将其改成了集办公与居住一体的五进式院落,中路是正厅正堂及园林建筑,还未成家的弟妹与父亲留下来的妻妾则住在西边。
因此,当令漪从西角门走到东面的清晏厅时,倒是废了好一番工夫。
此刻,晋王府东面的清晏厅内,晋王嬴澈及弟弟、下属,正在商议宋祁舟的后事。
半年前柔然入侵魏朝失败,遣使求和。两国互派使者在边境上谈判,然而谈判之日柔然内部突生叛乱,致使包括宋祁舟在内的三十八名大魏使者丧生。
事后,叛贼行凶后火烧营地,等到三日之后火灭,遗骸皆成枯骨,粘连堆叠,不能辨认。
至此,宋祈舟的遗体是送不回来了,柔然来信,愿将献给魏朝的岁贡翻一番,再割让两国边境上的二城。
宣威将军公孙牧主张打,晋王之弟、博陵郡公嬴濯主管户部,则主张和。
理由么也很简单,柔然都城远在千里之外,孤军深入,后勤补给跟不上。容易陷入僵持,胜负难料。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主位上坐着的青年却似陷入沉思。他一袭玄黒大氅坐在轩窗之下,鬓若刀裁,眉目如刻,姿貌隽秀昳丽,兼有山明水秀之姿。较之厅下坐着的或清朗或英武的二位郎君,相貌气质竟更胜一筹。便是这魏朝实际的掌权者——晋王嬴澈。
尚且青绿的银杏叶被春风送来,落在棋盘上,他伸手去拂:“阿濯说的没错,若无把握一举灭掉柔然,再打,也只是劳民伤财。”
“就这样做吧,安抚好死者家属即可,别因小失大。”
“那宋家那边怎么办?”公孙牧仍是不服,“宋太傅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子,能同意?他又从不跟咱们是一条心,老给您使绊子,您嫁了个妹妹过去也没缓和关系……”
越说声音则越小,盖因原本俯身整理棋局的晋王忽然侧眸乜了过来。些微冰冷的视线,甚至还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
公孙牧不禁闭了嘴。
殿下是在责备他?
可他没说错什么啊……公孙牧不解挠头。
殿下是宗室领袖,宋瑀为文臣之首,同是托孤重臣,为了夺权,向来不合。
甚至宋太傅回临川探亲,还是为了避他们大破柔然的锋芒。
嬴濯却是笑笑:“你久在并州自不知晓,这桩婚,是宋祈舟自己上门提亲的,可不是我们拿儿女婚姻去结交宋氏。”
“王兄,”他转向嬴澈,“既然说到裴家妹妹,便请她从中说和吧。她是宋祈舟的遗孀,若她肯为我们说话,宋家那边也就好交代得多了。”
“二公子!”
他话音刚落,公孙牧便忍不住嚷出了声:“你能不能有点同理心?人家刚死了丈夫,伤心都来不及,这,这就把人叫过来,说你丈夫尸体找不回来了,你去跟宋傅好好说说?”
“这还是你妹妹呢,就算是陌生妇人,也不能这样啊。”
会伤心么?
晋王不语,纤长洁净的手指执起那颗棋子打量着,思绪却沉入混沌中去。
是萧萧竹叶中,凤冠霞帔的少女等候在他必经的廊下:“王兄。”
她对他浅浅一笑,灿若玫瑰:“明日就要出阁了,令漪此来,是专程来感谢王兄的。”
“谢谢王兄十数年来的收留,谢谢王兄肯将我嫁给宋郎。您的大恩,令漪没齿难忘。”
一贯见了他就害怕躲起来的少女,竟那般兴高采烈地专程来谢他,灿若夏日初阳。看起来,倒似真的爱慕宋祈舟。
宋祁舟的死,是意外。出使柔然,也是自愿,但也的确是因了他的“建议”。
是他对宋祈舟说,溶溶的身份实在尴尬,你若想她日后好过一些,应当建功立业,为她求一个诰命。
出使柔然,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那便宜妹夫果然听信了这话,去了柔然。如今既出了事,那么,她会伤心么?会怨怼他吗?
不过,她应该还不知道吧?
眼前暗影拂拂,嬴澈回过神,是侍卫长宁瓒走了进来。
“殿下。”他低首轻声地禀,“裴娘子回来了。”
*
“未亡人裴氏令漪,问王兄安。”几人出来的时候。令漪福身行礼。
她一身素色,抱着夫君的灵牌,像一尊白玉观音,低眉顺目,站在竹叶萧萧的修篁下,樱唇杏眸,春烟染鬓,宽大的素服遮去了丰盈袅娜的身姿。
——绝代有佳人,零落依草木。
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对面,公孙牧惊讶地同嬴濯交换过眼神——
先前可没说过,殿下的这个便宜妹妹如此漂亮啊?
可惜,新婚不过三月便守了寡,还真是红颜薄命!
嬴澈自厅中出来,远远便瞧见她,碧筠浓艳中一抹素色影子,像饱经风雨摧残的素萘花,与当日凤冠霞帔、笑眼盈盈地来谢他时比,是肉眼可见的落寞了。
“怎么自己回来了。”他温声问。
令漪抱着灵牌,低垂着眼:“阿妹无用,宋郎去了,不能见容于婆母,不能替王兄完成联姻之任,中道还家,实是惭愧。”
“只是,眼下小妹实无去处,还望王兄,能收留照拂一二……”
说至此处,她含情凝睇地抬起眼来,眸中清露湍湍、梨花著雨,实是娇波楚楚、我见犹怜。
捧着灵牌的手却微微颤抖,指尖近乎嵌进灵牌底座。
无它,她一向畏惧这位位高权重又并不相熟的王兄。只因从小到大被他见过太多次她算计人的真实面目,便有些担心,他会厌恶自己。
但此刻,为了乞求他的收留,也为了借他的势给婆母施压接自己回去,她必须演好这出被欺负的小可怜戏码。
嬴澈只一哂,示意宁瓒将她怀中灵位取过:“我何时要你替我联姻宋氏?”
这一句语气虽轻,听在令漪耳中,却如寒刃在背。她有些慌张地想,是啊,是她自作主张的……
王兄似乎不喜欢宋郎,出嫁那日,面色就已很不好。
所以现在她回来,他会不会觉得她是自作自受……
“是江氏赶的你?”嬴澈又问。
这是诉委屈扮可怜的好时候。令漪垂眸,噙泪默认了:“母亲也只是伤心过度,令漪能理解的。”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看得公孙牧等人心都要碎掉。嬴澈却冷笑:“她赶走你,你反倒还帮她说话。”
令漪没吭声。
“既如此,宋家那边你不必再回了。就还回棠梨院随你母亲住吧,日后,为兄定许你一门更好的亲事。”嬴澈又道。
改嫁?令漪惊讶抬眸。
这与她想象的不大一样,她以为王兄未必肯留她这么个无亲无故的人久住,必会让宋家接她回去。
可现在,他怎么说要将她改嫁,不必再回宋家呢?
“怎么了?”嬴澈问,语气温和依旧。
她回过神,不安地致谢:“令漪多谢王兄。”
应该……只是一句客套吧。
王兄一向不喜欢她,他理应只是随便说说,不会为她做主。
“还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嬴澈却话锋一转,面色变得严肃,“宋祈舟的遗体,大约是寻不回来了。”
寻不回来了?
令漪霍然抬起头来,眸中清露凝滞。
公孙牧和嬴濯也未想到他竟如此直接,俱都担心起这位遗孀的情绪。嬴澈面无表情:“柔然那边来信,叛贼行凶后火烧营地,遗骸皆成枯骨,不能辨认。”
“我已同意柔然的请求,让他入土为安。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用太伤心了。”
这话不是征询,而是告知。令漪耳边嗡嗡响着,眼前一片模糊。
历来都讲究叶落归根,她虽早已接受了丈夫的死,也仍寄希望于朝廷会将他接回来,届时自己也可再见他一面,全了夫妇情分。
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连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心尖仿佛烹煮的汤药里滚过,又苦又涩。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身为遗孀她应掉些眼泪,便似忍不住地轻泣起来,泪珠簌簌,有如芙蓉泣露。
嬴澈一直冷眼看着她,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从装模作样地诉说着委屈,再到后来的伤怀泪落。他冷然收回视线:“好了。”
他口吻极淡,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便宜妹妹的感受:“别想这些了,去吧,去见见太妃。”
“是。”
令漪行礼,婉顺地跟随侍从离开。而她刚一走,公孙牧便忍不住道:“殿下,您怎么也不委婉一点啊!她多可怜啊,才死了丈夫,又被婆母赶出家门,你,你还告诉她……”
真是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可怜么?嬴澈目送少女身影远去,只意味深长道:“长痛不如短痛。”
现在,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要处理。
“去告诉江氏。”他转向宁瓒,眼底已然一片压不住的火气,“裴氏是从孤的府中嫁出去的,便是孤的人,孤的妹妹,又岂容他人欺负。既然宋家薄情寡义,这门亲事就到此作罢。”
“但做错了事,就该登门致歉,无关孝道,无关尊卑。让她自己滚过来赔罪!”
女鹅对前夫愧疚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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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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