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像是树条一样,有不同的枝系,有很多的人。
最开始薛麟和薛庭芳并不熟识,直到薛庭芳十三岁时,从旁枝过继到了薛麟早夭的三叔名下。
那时薛太师拉着她的手向薛麟介绍,“以后你们就是亲兄妹了”。
“郡王!”
仆妇满头是汗的从远处追过来,气都喘不匀。
“怎么一转眼郡王就不见了?可让奴好找!”
薛麟侧过脸笑了笑,“我听说庭芳回来了,正好也想四处看看府里有什么变化,便来接她”。
仆妇给他这一瞬而逝的笑晃了神,磕磕巴巴地,“啊那……那是好事”。
她反应过来,忙不迭对一旁没有说话的薛庭芳行了个礼。
“六娘回来的刚好,太师正想要见你们呢。”
薛太师这两年岁数上来了,人也显得倦怠了些,一般不怎么管事。
但选皇后到底于国于家都是大事,怎么着也得报备给他。
薛庭芳跟在薛麟后面,缓步走过种有众多名贵兰草的雕花长廊。占风铎的轻响里人的声音也显得像是风一样飘忽。
走在前面的薛麟问她,“你愿意嫁给陛下吗?”
……这哪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薛府的仆妇都缄默不言眉眼恭顺,薛庭芳被埋入她们之间,低下头显出脖颈纤长,看起来有几分羞怯,“妾心中自是欢喜”。
于是薛麟点了点头,“天宥是个挺好的人,你嫁给他不会受委屈的”。
可若真是如此,杜皇后又怎会心生郁结,英年早逝?谁又能保证我不会落个那样的下场?都说天下系一身,皇帝多艰难,可过往又有几个能真正得以幸终的皇后?
终归薛庭芳也只是浅笑,温声道,“谢郡王吉言”。
薛太师人品贵重,端的文人雅士清贵气,府中摆设外表不甚奢华,内里一设一摆却都极为讲究。
浅青帘幕遮掩中,薛太师薛缇盘腿坐着念诵道经,整一片迦南香烧在香炉里,氲着屋内一股檀香道意。在一边随侍的侍人头压得极低,一举一动都极其小心,唯恐弄出声音行出差错。
薛麟进门,先一把推开了窗户,“天热了,您这里应该多开开窗户通通风”。
薛太师睁开眼扫了他一眼。寻常人给他这样凌厉地看着,早该战战兢兢,立时反省自身的错处了。
但薛麟却不是很怕他,甚至有些随意地坐到他对面。
“您要没事我可走了啊。”
薛太师冷哼一声,将手上的经书随手放到一边,“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话是这样说,侍从还是很快地端了冰盏上来,放到了薛麟手边。
新制的奶酪上缀着青碧色的马奶葡萄和红色的枸杞子,隔着彩色的琉璃杯盏,渗下一丝凉气来。
我过的多好啊。薛麟想,阮旸那边还在自己扇扇子呢。
他用银勺子挑着盏里的葡萄吃,声音轻快地跟薛太师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
“阿翁,我近来去了趟朔川。”
他像是跟家里大人炫耀新朋友的小孩子一样,“我很喜欢那里”。
薛太师用鼻子哼他,“朔川人一向看脸,寻常的地方请门神都是神荼郁垒,他们是赵云马超。下次你再去,说不定就把你叠起来糊墙上”。
薛麟笑得不行。
屋子里就他们祖孙俩说话,其他人头都不敢抬。
薛太师儿孙众多,继承人也不少,若是想要新的,也随时有一个族里的青壮供他来挑。但薛麟或许是唯一一个,能真心真意将他当阿翁看的——薛太师年轻时心狠手辣,现在年纪上来,开始看重这一点亲情了。
新倒了杯清茶,薛太师手指轻拨眼前的一缕热气,问薛麟,“阮玄沧家的小子今年该弱冠了,加冠礼你去了吗?”
薛麟点头。
“场面不算小,还来了一些我不太熟悉的士族。”
当初北方战乱群雄逐鹿,虽有王谢庾桓等世家大族见势衣冠南渡,但仍有不少大姓豪族于河北关陇留守本乡。虽不比早年的繁花似锦,煊赫光荣,仍于地方上有一番势力的盘桓纠缠。
薛太师又问,“桓氏来人了没有?”
薛麟却答不上来。
他当时忙着找神出鬼没的瞿怀肃,没太留意这些人。
薛太师想过人来或者没来,却没想到这样一个回答。
后来薛麟走了一会儿了他还在生气,对着薛麟走的方向骂,“扶不上墙的东西!”
薛庭芳给他上茶,素手捧着茶碗,清雅如玉一般。
“祖父要不要跟公主商议叫兄长回来住?这样才好方便教导。他到底姓薛,心里必定是向着家里的……”
薛庭芳成了薛太师的孙女之后,每日最常做的便是揣摩薛太师的心思——薛府中看似家主已经换了薛灵玙,但真正能主事的其实一直是薛太师。
薛太师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
薛庭芳忙束手低下头去,不敢再说什么。
长久的安静之后,薛太师伸手帮薛庭芳扶正了鬓发间的珠钗。
“你一向乖巧,可别跟薛麟学得一样不听话。”他的声音威严里透着一点难得的慈祥,“别让祖父生气,祖父指望着你呢”。
薛庭芳表现的一如既往温驯谦恭,努力压着声音里的那一丝颤抖,“孙儿明白”。
有时候薛庭芳想,若是她成了薛麟,能有他有的一切,一定要做最狂放的纨绔,做尽坏事,毁掉薛太师辛苦经营的清名将他气个半死。但有时她看着府里稍有逾矩的子侄被家法打断腿,又会想,若是她做了薛麟,也不见得有做纨绔的机会,薛太师对她不见得能有对待薛麟温善。
说到底,是薛麟跟别人不一样。
薛麟是在棋馆里找到的逄宪。
人们一圈一圈地围在一起下棋。说书人在中间的看台上声情并茂,讲的是镇北军兵行两路将走险招,前后夹击包抄敌军大营,当场斩杀监军的敌军王子。镇北将军与敌国的绝色舞姬一见钟情,可惜两人之间隔着国仇家恨,恨海情天,于是不得不分隔两地,抱憾终身。
薛麟听前面的时候还有几分兴致,等到听舞姬怀着身孕独走他乡的时候,又因为他瞎说八道胡乱编排开始替阮旸觉得生气。
逄宪拉住了他。
“夫人说过不让砸这种场子。不过是混口饭吃,之后再私底下吓唬一下就得了。”
他嗑着水煮毛豆,听的兴致上来了用手指蘸了酒水画行军图给薛麟看。
“主公当时不在左路,这场仗他没去打。”
一条矢线随着指尖划动飞速向远,“这里埋伏的也不是王子,是周罗睺”。
他的手看着要比薛麟的大上一圈,甲床也长,但有几个指节显出一种怪异的粗糙和弯折,像是经过了一场很严重的刀伤或者冻伤——朔川最北边靠海,再旁一点是高句丽,冬天总是又湿又冷,受了伤有时候很难痊愈。
薛麟在这时候忽然想起了阮旸的话。
“西京之外,很多人在战乱、疾病、饥荒里,从小便毁容或落下残疾……”
人世间总是困难,疤和命人有时候不得不选一样。
逄宪发现他在走神,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放到了自己腿上。
“吓到你了?”
薛麟摇头,看着他下意识说,“刚才阿……祖父骂我了,他老骂我”。
逄宪哑言。
他想了想,才认真宽慰薛麟,“太师有那么多的子侄,却还有空闲抽出来单独骂你,应当是挺喜欢你的”。
这真是一番好了不得的歪理!
薛麟瞪他,“哪有你这么论的!”
逄宪没有辩驳,只是摩挲着手里的刀,低头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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