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可以设身处地感受荆池和吴未内心的想法,一棵树与一个人之间究竟能产生什么样的情感,分别到底意味着什么,除了他们自己,这一切都没有人能感同身受。荆池临死的时候还在挂念这个愚蠢又弱小的人类,他的心意可能传达不到吴未那里;吴未大概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而梦里的那个神灵,让他获得了新生。
万木总是孤单又独立,即便他们互相挨得再近,也都要为自己生存,无父无母的吴未也是这样,他也只有为自己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才有资格被叫做生灵。
神的手中握着公平的秤,这个与万木有缘的人类,必定人缘淡薄,但仅仅是与那些草木的缘分就足以让他不觉寂寞。
被乡民救下的吴未如承家人料想的那样成了大众崇拜的神使,尽管人们潦倒的日子没有一点好转,但他们至少充满了希望。承家的命途也出现了拐点,看起来似乎是要往蒸蒸日上的方向发展。
还有一个事件发生在这个时间拐点上——承枫本的儿子出生了,未来能够继承大衅司职位的男婴降世了。这个男婴刚生下来就带着一股子倔劲儿,这股子倔劲儿看起来与他的爷爷有的一拼。承槐本看到新出生的孙子高兴极了,赐给这个孩子一个“松”字,希望这个孩子能在未来带领承家在艰难的时代开辟出一道坚韧向上的路。
于是这个孩子就叫做承松本。
承松本出生在承家的祭品被乡民发现的那段日子里,人们都觉得承家新出生的这个孩子是神灵的恩赐,再加上祭品活着回来意味着受到了神灵的原谅,所以有很多人自发到承家道喜。承家为了壮大影响力举办了一场酬神的大酒席,邀请信奉的乡民免费吃喝。这一场丰富的大酒席的确让承家变得更有威信了,在贫困的年代,没有人敢明着眼红这个实力强大的家族,甚至连新时代的乡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作为祭品的吴未虽然名义上是乡民尊崇的神使,但承家并不会施舍给他与他名号等值的家族地位,在外人眼里的通灵者,在承家依然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帮工。但在“神境”走过一遭的帮工已经不同于之前那个满脑子贡献与使命的低等人了,他明显变了许多,这让那些曾经特别喜欢使唤他的奴对他也多了几分尊崇。
奴会好奇地问这个活下来的祭品都经历了什么,会让祭品给他们描述神灵的样子,没什么文化的奴听了祭品的描述一个个都啧啧称奇,相信了这个祭品真的有通灵的能力。所以祭品在承家的日子过得比之前好太多了,奴们不仅不怎么给他派活了,还会互相争抢着给神使效力。这个祭品的地位仿佛抬高了两级,从承家最低级,变成了比奴要高一级。
祭品变得清闲了,他依然不被允许随意出入承家,只得在一个院落里生活,可见识过外边世界的祭品已经不能安适于这个只能看到一小块天地的囹圄,他想要离开的心与日俱增。他没有把这种心思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但是从小把他养到大的奴能理解他的想法。
可怜的神使被囚禁了,他只能整日整日地坐在能被天光照耀到的草木旁边,有时还会对着花草自言自语。心疼神使的奴想为神灵做事,但他们的身份不允许他们想这种事。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被深宅大院保护的人们同时也在被时代抛弃。外边的人们已经成功渡过了灾难深重的时期,他们满怀希望地耕耘,然后虔诚地收获。
承松本也一日一日长大,这个鬼灵精怪又不愿受约束的小男孩经常在承家上蹿下跳,他最爱和管束他的人玩追击战,经常把侍奉他的奴耍得团团转。几岁的他就已经探遍了承家的宅院,甚至会出入一些严格管控的禁地,他的父母也管不住这个孩子。作为大衅司的承槐本,看着这个和承枫本完全不一样的,极有生命里的小孩儿,更加喜欢了。承松本的存在,让承家上下、内外都那么有生机。
年幼的承松本在探院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很特别的人,他总能看到这个人独自坐在一旁,或者不紧不慢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小男孩还发现他在这个人面前捣蛋,总会收到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的反馈,比如当奴们追着他跑的时候,这个人没一点反应,从小就倔的承松本觉得这可太有趣了。他后来知道了这人是承家养大的祭品,名叫吴未。
承松本喜欢找这个仿佛与承家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人玩,这个人的嘴里没有那么多规矩道理,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井一样。男孩特别想知道井里到底有什么,他总会到井边看看,对着幽深的井发问,得到大井的回应比戏弄奴更能让他得到成就感。
就这样一日复一日,承松本倔强的苗被承家上下浇灌得越发茁壮。越娇惯,越叛逆。
当承家人发现年幼的承松本经常和那个低等的祭品待在一起的时候,愿意放纵娇惯孩子的大人们不得不去干预了,他们一方面把祭品锁了起来,一方面把他们宠爱的小孩儿训斥了一通。承家人搬出那一套等级理论,告诉年幼的承松本在承家,那个祭品就是一个工具,没有同未来的衅司进行交流的资格。当时的大衅司承槐本知道他寄予厚望的孙子总爱和低等人打交道后,便派了家里一位承姓的人专管承松本的教育,负责给年幼的承松本灌输他们家族的理念和文化。
这可触到了不爱被束缚的承松本的逆鳞,这个被寄予厚望的未来的承家大衅司,以最叛逆的姿势成长着,他完全听不进那些承家的道理,也一点都不想记牢那些祭祀的知识。
这些个围着他转的东西,还需要学着如何继承么,明明脱也脱不掉啊,承松本经常这样想。
承姓的长辈们越禁止,他就越想要去找那个最低级的祭品,他偏要和一个工具玩。
承松本慢慢成长,他没学到一点承家人教给他东西,他的脑子越是清晰,就越不愿接受这些被强制灌输给他的东西。年龄尚小的他甚至还敢与他的家人们争辩,让长辈放了那个祭品,恢复祭品的自由。
老师交给承松本的聪明才智都被他拿来反抗了想要教给他聪明才智的长辈和老师。
家族在头疼如何教育好这个年幼的不服管教的希望的同时,承家大院外的形势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发生着让承家人无法预测的剧烈变化。
承松本七岁那一年,山上那棵用于祭祀的神树被放倒了,神树周围的一圈祭台也被捣烂,承槐本苦苦支撑的家族一夜之间成了众矢之的,那些曾经眼红的,曾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终于迎来了大展身手的时刻,那些曾经虔诚过的,也不知怎么就加入了大展身手的队伍。
时代压根没给承家人反应的时间,承家还没好好去感受 “新”的来临,就被贴满了“旧”的标签,他们怎么就“旧”了?没有一个承家人能想得明白。
作为这块土地上最“旧”的家族,承家成为了最先被“破”的对象。一群人撸起袖管喊着口号把所有的被压抑的使不完的旺盛的刚强的气力都发泄给了这个原本就在时代里飘摇着,正努力稳定的家族。
骂就忍了,被中伤也能忍了,所有语言上的攻击在经历过风风雨雨的承家人面前都不值得一提,承家人的精神是顽固的,他们有足够丰厚的文化积淀,当然不会怕一时的舆论偏向。但十几个年轻人冲进大院搜刮一阵,把承家祭祀用的物品和收藏全部搬到街上捣烂,烧毁,甚至砸了承家祖先的牌位,砸了神龛,砍了一颗颗百年老树,在门窗墙面上乱刻乱画,写满了侮辱神灵的语句,蔑视承家人一切的坚守和信仰,这些,承家人不能忍。
承家人无法接受,这个变动来得太突然,缓慢爬坡的承家突然就摔落谷底。承家人站起来反抗了,他们与那群无法无天的年轻人发生了冲突,这场冲突使承家从此毫无悬念地一蹶不振。
但这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支持在这块土地上生长了千百年的大家族。
年纪还小的承松本并不知道他们家被如此敌对的真正原因,但他不傻,知道这些□□烧的人是坏人。
这场突然的劫难还不是承家噩梦的尽头。
几年的折腾让承家上上下下都乱了套,一个好好的家族被打击得七零八落。奴被强制放走了,为了赋予这些旧时代受难者以人权,奴都获得了自己的名姓。有一些衷心的奴还愿意跟在大衅司身边,但只要是被人发现有亲近或者示好的行为,都会被一起打压。
承松本十三岁那年,他四十岁的父亲承枫本突然就精神失常了,这绝不是被承松本气坏的,承松本也只是在一个破旧的小屋里稀里糊涂地同意了要改成“程”姓,稀里糊涂地同意了不与承家一派,要与承家斗争到底。
从那一年起,承松本就变成了程松本,他自成一户,是完全抛弃旧时代旧文化的新时代人。
在时代的洪流中,原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的承姓人被强制分了家,他们流落各地,很少有机会再联系。原本的大家之主承槐本还坚守在这块土地上,他的选择注定了他之后不怎么好过的日子,疯掉了承枫本和他的父亲生活在一起,但新时代的程松本没有可能和他们三世同堂。
吴未也在程松本十三岁那年被安排走了,程松本作为新时代的少年参与了这个旧时代祭品的欢送会。吴未临上车时,程松本悄悄问了一个在他心里反复纠结的问题,他问吴未:
“神灵真的存在么?”
吴未回答:“等到二十岁你才能明白。”
程松本不知道吴未有没有用心回答他的问题,他只知道吴未的这一句话让他又纠结了七年,这七年程松本跟着几个奴在上面分的新宅里生活。奴虽然都有了自己的名姓,不再低人一等,但他们还是把程松本供成了少爷,让程松本一切顺利地成长。程松本不再像他小时候那样持宠而娇了,他虽然改不了倔强,但慢慢明白事理之后就会变得有所收敛。他最喜欢缠着奴给他讲承姓家族里的故事,他小时候没好好听过课,长大一点却越发感起兴趣来。抚养承松本的奴恰好有一两个是看着吴未长大的,所以程松本听了很多有关祭品吴未的故事。奴告诉他吴未见过神灵,可程松本从未听吴未提起过,而且外边的人都说这世上没有什么牛鬼蛇神。奴也讲不清这些问题,还拜托小少爷千万不要把他们的话乱讲出去。
程松本不会乱讲的,他很聪明,只是聪明的他一直想不明白承家祖辈都在坚持什么,他不觉得把一个正常的人当做祭祀的工具值得坚持。
每个人都能在时代的大舞台上演绎属于自己的故事,这边暗淡落幕的时候,那边的可能才刚刚开启。
吴未离开承家的时候正是春季,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被街坊邻里们议论纷纷的陈如妤终于遇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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