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衣冠

第三十六章衣冠

东壑国重文轻武早已成为了习惯,即使是在南境,在军营中,就在这武将的地盘上,文官们也依旧能逞威风。此时,若是有几个武将“叛逃”,和文官们勾结在一处,那这威风可就更了不得了,轻易还压不下去。而且天高皇帝远,有心揭发之人的奏疏就算能顺利递送过去,那边惩治的措施还没下来,这边应对的法子已经有百般花样了。

祝雩遇上的就是这么个情况,她也都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军中前线和后营不统一,内部互相攻讦。部分将军甚至与上面来的督军、参军等人,通过金钱及货品交易结成了联盟,目的就是了为了让文官上报的时候,多讨几两墨汁,多沾半点军功。被抢了军功的,若是不想吃哑巴亏,这边有千百条安抚的计策和数不胜数的威胁手段。安抚的计策可能不尽诱人,但是威胁的手段却近乎是招招致命。

比如一位百夫长发现,他这十天统共斩杀了敌军五十人,但是最后领到的赏赐,却是斩杀三十人的分量。他年少气盛,找足了某位将军手底下的亲兵“偷”了那二十个人的证据,便去直接去见了那将军,要个说法。将军笑说是计数时,计岔了,下次不会了,还悄悄给了他些好处。一般这个时候,许多人自然就拿了好处走,虽然这好处并不足以抵得上原本该得的,但是总归不至于空手回去。若是性格烈的,继续讨要一个公道,甚至说出要上报。那将军就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他,皇帝最讨厌边境发生这种事,一个巴掌打不响,他自己最后可能也会被问责,不信大可以一试。如此一来,权衡利弊之下,一千个百夫长里也只有一个敢往上报。

那上头是谁?

是与这将军勾结的人。

可想而知,那一个百夫长,几日后,便无人问津了。

当然,这种现象并非独独是在东壑国出现,也并不是此次南境联军之战中才被发现。之前的史官们,也是想法设法将真相记述下来,传递出去。涉事者更是无一例外被依律处理,问斩者有之,抄家者有之,但却还是后继者无数。

其实真要说起来,皇帝本人倒也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要兵权在他自己手中,边境的仗能打赢,他知道谁和谁勾结,谁又和谁聚在一处,也不会下死手惩治。

除非他那天心情不好。

或者,突然想要扬名立威。

皇帝,一旦下手,必然是下死手。

这回从京城来南境的这两位,对皇帝的想法自然清楚的,所以他们忌惮史官的笔墨。但是也正因为从京城来,知道这尚书院此回派来的人,是个不好惹的。于是,并未像之前勾结被地方史官发现的人那样,直接杀了史官灭口。相反,他们给足了祝雩尊重和体面,虽将她押去那地方关起来,却什么都没做,借口甚至是“保护”。

可是祝雩心知肚明,他们耐心有限。于是当即送乐真先回京,并在临行之前,将自己的“全部家当” 悉数交给了她。

祝雩宝贝般捧着一个外表看上再普通不过的布袋子,道:“臣之全部,皆予殿下了。”

乐真因这句话有片刻的错愕,反应过来之后,极为珍重地双手接过:“放心。”

站在一旁的那些士卒都像是铁石心肠,见到此情此景也毫不动容,照例伸手过来,索要这个布袋。

“袋子是需要打开来检查的。”

“放肆。”乐真几乎没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说过话。她一直都不是一个苛待侍从的人,也并不喜欢总是拿身份地位压人一头。但是眼下,为了保住祝雩的一片心意,竟然下意识地就这么说了。

“连本公主手中拿的东西,尔等也要一一翻过吗?”

为首的士卒一听这话,赶忙行礼道:“殿下见谅,我等也是按照规矩办事。”

“规矩?”乐真一手将布袋护在怀中,另一手将帷帽掀起,带着怒意的眼睛瞪着他们:“本公主一路秉以和为贵,自西峰国来,无一关卡要求查验同行车队。此番入军中行安魂之礼,经无数郡县,亦无一郡守县官上前拦下快马。今日史官大人赠予本公主此袋,何处规矩准允尔等翻看?”

祝雩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咄咄逼人的乐真。以往,就算是在面对苏庭燎的时候,她也不会如此……用骄矜并不合适,用盛气凌人那实在是贬低她,至于说放肆,这些举动也并未超出她的身份地位。但是若换成什么胆识过人,则显得过于稀疏平常,不足以彰显她的气质。

祝雩笔下千篇异彩纷呈的好文章,面对此时的乐真,却觉得所有形容都不妥切,要么不及,要么太过。

不如这样说,她也不会如此合自己的心意——祝雩极爱温柔但不失锋芒的人。

是,她很是喜欢乐真护着她的样子。

她很是喜欢乐真。

“今日之事,本公主暂且不计较。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是,是,是。卑职明白,卑职叩谢公主殿下大恩大德。”

是恰到好处地恩威并施,使祝雩努力记下的真相得以完好无缺地走出军营。

乐真坐的是祝雩来时用的那辆马车,因为军中马车以坚牢和轻便为主,全都没有放置软垫,祝雩便执意让她坐了这辆。

乐真上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原来悬挂在车窗上的那个平安符解了下来,塞给了祝雩。

那是她求了许久才求来的,定能如她所愿的。

乐真道:“定要平安。”

祝雩道:“好。”

“药需每日都暗示擦。”

“好。夫人,一路保重。”

“……好。”

回京之后,乐真便彻底没了祝雩的消息。在军中和在行途中不同,传信的风险颇大。若是被有心之人截住,模仿了字迹随意掉包,捏造一个通敌叛国的案子出来,并不是难事。且祝家本就颇受“重视”,乐真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多添麻烦。

其实有一件事,兴许祝雩并不知情,那便是大婚当日,虽然祝将军和祝夫人都没有到场,但是他们却送来了贺礼和贺信。祝雩当然知道贺礼和贺信的事,不过,她应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贺礼和贺信有两份。

一份自然是和其他人同时送的,也一并造册登记后,存在府库中。而另一份,则是稍晚了一日才到,现今存在乐真那里。

乐真对乐府的记忆,自小就只有丧服和祭祀。来了祝府之后,发现这里也是空荡荡的。而且新婚之夜,还是冷冰冰的。那堆满了贺礼的库房,也未让她觉得喜庆。

正在她心中略有些难过的时候,凑巧就收到了祝将军和祝夫人备下的这第二份礼。说“收到”不如说“拿到”,因为这是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未见是何人送来,只见贺信放在石桌上,写着“定国长乐公主乐真亲启”。

第一份礼无比贵重,都是上好的成双入对的金银玉器,用了两个大漆盒,才勉强装下。而这第二份礼,仅是一个小小的锦盒。乐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小心翼翼地打开后,竟然是“祝府令”。

第一封信中规中矩,全是繁华的词句,祝颂鸳侣天成,洋洋洒洒一大长卷,是洒金的纸和蕴香的墨。而这第二封信,虽然是再普通不过的纸,连信封都是街市上随处可见的,但拆读时却载满了温暖。

与对和亲公主的恭维无关,将军和夫人,虽未谋面,但字里行间,却是把她当成女儿看待的。唠唠叨叨,是细碎的家长里短,带着长辈的关切,和名为“家”的温情。

乐真对亲人,早已经习惯了追忆。骤然得了这份厚重又让人倍感踏实的情谊,确实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过后,她便珍重地收藏起这份情,开始回护祝府。

也不单单是为了这份亲情,还有为了祝雩。

于是,乐真亲自将装满了祝雩手稿的布袋带去尚书院,并亲手交给了院正大人。

之后,她便去了神庙。

此后十天,她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在神庙之中祝祷。

西峰国人、神祠中人都说,乐真是是很有天赋的祭司。她是西峰国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仅用半天时间就通过了祭司考核的人。且尚在少年时,就能处理有关时运的请托。须知,凡时运所涉之事,均不简单,需要有与所有神灵互通的本事。

但是乐真却认为,这与天赋无关。她在神祠中学习时,便被教导:意志坚定的祭司,可以通过相当艰难的考验;能力强大的祭司,可以处理万分棘手的请托。

此外,心中虔诚的祭司,可以请得一切神灵的庇佑。

她只是,一直选择去坚定地相信。

父亲托梦说:“但愿鞠躬尽瘁为民。”

她便不再怨他离开得那样早。

大哥上阵说:“若为家国,魂归即可。”

她便不再强寻他的踪迹,只是执意要立衣冠冢,希望让他有一个魂归处。

祝雩那日说:“我定会回来。”

她就一边为她祝祷,一边等待。

所以当祝雩失踪的消息递过来的时候,她没哭也没闹,只是平静地接过那封信。

在尚书院派符言遂登门,将祝雩遗下的官袍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也只是道了声:“多谢。”

在族老们说“衣冠既在,可修冢立碑”的时候,她道:“领命匆忙,未及收拾,来日再议。”

修冢立碑,是为亡者而作。

祝雩亲口说过会回来,那她当然会等。

鹤:你在哪呢!

祝雩:我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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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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