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问永

纪承毓在赵继宁那里住了许久。

自他表明了心志,赵继宁便再没闲下来过,把自己关在屋里没日没夜地研究着,誓要为纪承毓拼出一条两全的路。他考虑过先解了纪承毓的蛊毒,然而试探之后发觉,梦离蛊几次发作最后竟与却樊笼绑在了一处,二者在纪承毓体内达成了诡异的平衡,赵继宁便不敢妄动。

纪承毓其实没报太大希望,他早便已经接受了自己可能面对的结局。不过,他平日也按照赵继宁的嘱咐,不言语、控制情绪,整日待在寺院里修身养性,时不时跟着那个小师父一处打坐修行,气色倒也真好了不少。

闲暇之余他又想起了作画。衔枝雀,风中铃,雨时花,重获自由之后,看万物便都有了情趣,偶尔提笔描上寥寥几下,也颇得其中意味。

但这日,纪承毓突然找到赵继宁。

“你要辞行?”赵继宁惊道。长久未得清闲的他此刻形容憔悴,长发胡须皆疏于打理,看起来比纪承毓更像是命不久矣之人。

纪承毓点点头,尽可能简短地说清原因:“我打算到各处去看看。”

赵继宁似乎颇为苦恼,胡乱捋了两把碎发,不至于挡眼:“你毒发时须得有人照应,若是就这么离开,你可想过后果?”

纪承毓又点点头。“蛊毒将发时我已有了预感,到时我会寻僻静处,不会惊扰他人。”

“你啊……我担心的明明是你会挺不过去……”赵继宁苦笑,看着已经下定了决心的纪承毓,知晓自己再如何劝也不能让他改了主意。

他忍不住在心中感慨,李珉看得上、能教出来的徒弟,性子还真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等一的倔。明明毒发时自己性命都难保,却还想的是不妨碍旁人,永远把他人看得比自己重,怎能教人不担心。

“行啊,便由你去吧。这东西你拿着。”赵继宁最终还是妥协,转头丢给纪承毓个药瓶。“里面装的是我近日研究的新玩意,应该能缓解你的症状。”

“多谢前辈。”纪承毓仔细收好,一拱手。

赵继宁摆摆手,道:“也别急着谢,这东西不能多用,伤脑子,救急的时候再动。”翻译过来,便是这药会增加纪承毓疯癫的可能。

“去吧。走的时候记得多带些盘缠,别半路上再露宿荒郊,小心叫野兽啃了。”他转过身不再看纪承毓,努力地让声音轻快些,开着生硬的玩笑,却也压不住其中的浓浓忧愁。

赵继宁这一生,无妻无子,孑然一身,照顾纪承毓这段时间,便是已经将他当作了自己的小辈。虽有无尽不舍,但他也知道,他不能将纪承毓的余生都圈在这四方院落之中。

纪承毓没再言语,只对着赵继宁撩衣袍跪倒,深深一拜。他曾拜天地鬼神,拜父母亲长,拜君王天威,到此刻拜救命之恩、拜此生难见。

就在纪承毓起身离开之际,赵继宁还是忍不住转回了身,远远喊了一句:“若是累了,便回来吧。别忘了,你小子还欠我一条命!”

他似乎听见纪承毓遥遥应了一声。

……

永州。

赵继宁虽久不理世事,人脉却是广的,纪承毓借住的这段时间里,他早早便为其备好了假的文书,不至于让纪承毓出行时遇见麻烦。

暮春近夏,纪承毓头戴帏帽,身披着不符时节的大氅,容貌虽遮掩却盖不住周身气质,走在街上引得行人频频侧首注目。不过永州其时正是地饶民丰,来往人士形形色色,纪承毓混迹其中,倒也算不上出众。

最终他停在了一座茶楼近前,抬头看了看,迈步走进。有伙计上前迎客,纪承毓随手递过去些银钱,挥挥手示意他随意准备;伙计顿时笑逐颜开,将他引到三楼,而后急匆匆跑了下去,不多时便端上来瓜果香茗。

这处茶楼建的精巧,一楼皆是散客,鱼龙混杂吵吵闹闹;二楼则相对好些,环形构造,中间不置楼板联通楼下,看得清清楚楚,时而有说书先生或戏子唱演,此处便是绝佳的观赏处。

至于纪承毓所在的三楼,则全是幽静雅间供人休憩,半数临街半数靠内;不过价格也高昂,多半是达官显贵才舍得。茶楼伙计皆是个顶个的精明,见纪承毓出手大方气度不凡,便料定了他是什么大人物,自然不敢怠慢,直接将他领到此处。

纪承毓也乐得清净。待伙计离开,纪承毓将门关好,摘去帏帽,端起茶碗浅尝一口。雨后新茶清雅而有淡香,茶博士手艺精湛,沏茶沏得恰到好处,甚合纪承毓的口味。

此间屋子正是临街的,纪承毓伸手将窗推开个缝,借此打量着街上场景。有些许凉风从缝隙钻入,室内温度略低了些许,纪承毓被冷气刺激着咳嗽几声,裹紧了鹤氅。

“笃、笃、笃。”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本有些昏沉的纪承毓骤然清醒,他下意识便要去拿帏帽。

然而门外人似乎只是来传话的,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只隔着屋门道:“公子,有贵人让小的来递拜帖,邀您到府上一叙。若是您不方便见,小的将帖子放在门边,您自取就是。”说罢,自门侧传来轻微响动声,不多时脚步声渐远——伙计已经离开了。

纪承毓又等了一会儿,确定门边无人,方才打开门向外看去。只见门侧牌子后,有个不易察觉的置物格,此时正放着个扁平木盒。他伸手将它取走,关紧屋门,才坐下仔细查看。

这盒子用料相当讲究,乌木上有金漆纹路勾勒,华贵非常,足见得拜帖主人的身份。

纪承毓摩挲着盒面,最后又将盒子放下。

他没打开,也不用打开——此时此地此等身份,能找上来的只有一人。

……

“没想到纪将军真的来了。”庭院内二人对坐,闲杂人等皆被遣去,只有沸水声翻涌沉浮。

纪承毓摘下帏帽,静静地看着对面的舒望玺,未发一言。

两年光阴似乎彻底磨去了舒望玺的棱角,此时的他相较于先前在京城时,气质似乎更加敦厚,若不是举手投足间仍有皇家的贵气,倒是像寻常富庶人家养出来的模样。

舒望玺久未得到回应,有些疑惑地看了纪承毓一眼:“将军因何一言不发?”

纪承毓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而后摇了摇头。

舒望玺见状瞪圆了眼,神情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讶。他两年未回京,能打探倒纪承毓尚在人世已属不易;至于纪承毓所经历的那些——比如被逼服毒自毁嗓音,舒望玺实在是不得而知。

“……抱歉,冒犯将军了。”舒望玺沉默许久,方才再次开口。“我这便命人去取纸笔。”

纪承毓一拱手,算是谢过。

他其实能说话,就像先前那样,嘶哑,却不至于无法交流。但赵继宁一再强调,几次毒发后,纪承毓的身体已禁不住太多摧残,贸然开口引动“却樊笼”,很可能使他内伤再次加重;纪承毓虽不是很在乎这些,但他也懒于费力,干脆非必要便不开口。

微风起,卷着茶香,送走前日黯淡,只留下今时今日今人。

王府的人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呈上了笔墨纸砚,有人要上前研墨,却被纪承毓制止,最后只得跟着其余人一同退下。

舒望玺似乎长出了一口气,方才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将军不便开口,纸笔又多拖沓,便只聊些简单的吧。”

纪承毓点头应下。

“将军这次来永州,是寻人,还是赏景?”舒望玺问。

“都有。”纪承毓落笔干脆,毫无犹豫。

“寻何人?”

“你。”

面对这个答案,舒望玺似乎并不意外,只略微扬眉,没急着回答,伸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良久,舒望玺才反问:“为何寻我?自皇兄登基,我便再未回京,年节时也只是差人赴京送礼;纪将军若是为京中事而来,我实在插不上手。”

然而纪承毓摇了摇头,落笔:“当今天下如何?”

舒望玺怔愣片刻,没料到纪承毓有如此一问,斟酌片刻方答:“国泰民安,然边境似有动荡。”

听罢,纪承毓不置可否,转而又问:“当今天子如何?”

这次舒望玺沉默许久。

他不是担心私议今上为人所知,只是在思忖纪承毓这几问的用意——纪承毓自然是恨舒望璋的,这点毋庸置疑,然而在这个问题之前先提及了天下,便多了层意味。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晚,他在离开宫殿之前给他皇兄留下的话,关于先皇的评价。

而最后,他也终于回答了纪承毓:“于国有功,于私有过。”

得到答案,纪承毓半天没有动作。舒望玺观察着纪承毓的脸色,神情间竟有些小心翼翼,他说不清为什么,只归结于局外人对风波中心本能的敬畏——但或许他也只是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半晌,纪承毓点了点头。

“谢恭王释疑。然,我还有最后一问。”

这句不是纪承毓写下的。在舒望玺震惊的目光之中,他缓缓开了口,几字一顿,却无比清晰。

现在的纪承毓似乎将什么君臣礼仪尽数抛于脑后,他可能对来者以敬称相待,但绝不会再以谦称唤己。千帆过尽,他拒绝再向任何一人俯首称臣,而他所面对的这些人也奇迹般地毫无怨怼之意。

他们似乎默认了纪承毓的特殊,默许了他的以下犯上、罔顾纲常。

这当然可能是因为他们同情纪承毓的遭遇,所以心生不忍。

——但更多的,是因为纪承毓身为曾经的大将军,合该张扬骄傲、熠熠生辉,他本就该是天潢贵胄。将他摧折至此的舒家心中有愧,不敢阻挠;本就敬他爱他之人无需他折腰,自会奉他为至高无上。

舒望玺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点头,示意纪承毓继续说。

纪承毓的目光与之交汇,平静之下压抑的是令人心颤的汹涌洪流。

接下来他要说的很短,却值得他开口,值得他以牺牲自身为代价叩问舒望玺的内心:

“敢问恭王殿下,您,如何?”

开学哩……不定期更新哩……(被打

关于纪崽的结局,其实我想了好几种,包括如何向皇帝复仇、画的作用,或许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确定的方向。

详细的心路历程还是等到完结的时候再说吧~

爱你们,啾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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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问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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