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衍放了手机，一个人在那儿抽烟，喝参水。
“道长。”清晖到了宋衍身边，问他，“太吵了吗？要不要我管束它们。”
宋衍下意识回头看，转而反应过来并不会看见什么，正过身抖了抖烟灰，说：“不用，随它们吧。”
一人一鬼在窗边无言。
宋衍想起了第一次遇到清晖的时候。
那是一个冬天，下午四点半，故宫博物馆开始只出不进了，人影逐渐变少。宋衍站在某条被锁起来的冷清宫道门口，透过铁门的缝隙，思考这条道是翠果掌嘴道，还是赏她一丈红道。
忽而一道凌厉刀光扑面，宋衍后退两步，发现是一只野生阿飘。
清晖在时光的长河里游荡太久，逐渐忘了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为什么不去投胎，只会本能地攻击，本能地依附有阳气的东西。
宋衍收服清晖，敛他野性，喂他香火，还他清明。
清晖穿过红墙，踏上朱檐，喃喃道：“世间竟已过五百年，我还是没能等到月哥归乡，不知他又在轮回中沉浮几世了。”
后来在法场里，宋衍看到了清晖的模样，是个估摸十六七岁的少年，比自己稍矮，大概还没长完。他穿着银白色的飞鱼服，绣春刀别在身侧，清秀开朗，笑着冲他喊：“道长。”
宋衍忍不住想，清晖活着的时候，该是个多么张扬明快的少年，又为何年纪轻轻死在那深宫里。
宋衍按灭了烟。
清晖问：“道长，你不喜欢热闹，所以才没有很多兵马吗？”
清晖见过王归和沈离那边的情况，是一队一队的兵马，每次干活儿都像团建，打团之后还要大吃一顿，犒赏三军，特别欢乐，沈离的兵马爱吃奶油马芬杯，王归的兵马爱吃麻辣小龙虾。
反观宋衍这边，冷清得可怜，宋衍本人最多去麦当劳吃个AB随心配，宋衍管这个叫穷鬼套餐，比沙县小吃的飘香拌面配蒸饺高一个规格，清晖稳定一炷香。
宋衍摇摇头，沉默了半晌，清晖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忽然开口：“上面分拨兵马，要在授箓的时候报上八字，按八字分兵马和法职，我小时候在孤儿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的，所以没有兵马也没有法职。”
清晖哑然，感叹：“是吗，我也是个孤儿呢。”
“哦？”宋衍屈膝坐在地板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从古到今，都有人不知道，不生也是一种善良。”
宋衍素来上坛打架，下坛睡觉，清晖一直觉得生疏，跟在他麾下几年，都毕恭毕敬，只敢称一声道长。
此时，不知道是因为那背影过于落寞，还是因为同为被遗弃的人，竟然觉得拉近了几分距离。
清晖又说：“不过我还算幸运，我遇到了月哥，他教我识字，教我武艺。”
“你在等的那个人吗？”宋衍问，“他去哪儿了？”
清晖低喃：“最后一次见，是他出征临别。”
一人一鬼默契地终止了话题。
……
周六，宋衍依旧去南城小院烧东西，看垃圾简报，还是那些乡野妖精日常。另外拜托吟萍，把这八年来有关鸿渐山的记录都找出来。
顺便跟沈离提了嘴巴屠戮的事，以及自己在A上天如何智取蟒蛇纲。
沈离直接发飙：“什么！？你那天下坛之后居然没有原地把他人道毁灭？？？你不知道他骂得多脏啊！蛇呢！蛇呢！我要把他泡了！”
“你不要冲动，他现在是我的佣蛇。”宋衍按下沈离，又想起沈离在A上天那种神奇的地方健身，补充道，“有钱人可能无法理解，但无论如何，老巴现在是我的蛇。”
“什么？你叫他老巴？才认识一个星期你叫他老巴？我们十年的兄弟情不如一条蛇！”
宋衍面无表情：“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啊——”沈离惨叫，喋喋不休，拉扯宋衍的手臂吵着要蛇。
“你就不要跟他讲道理，”王归抓着沈离的衣领把人拖走，当头一拳挥过去，“冷静了没？”
“你们修雷法的道士活该没有……”
“嗙！”第二拳。
“冷静了，大哥。”
王归转向宋衍：“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卡尔·海因里希·马克思。”
宋衍：“谢谢教父赐教。”
场面终于稳定下来，《士兵突击》又重头开始播放，许百顺逼着许三多向史今展示才艺，一口一个龟儿子。
许三多跟史今抱怨：“他自己非要生。他说，儿子越多越好。生我那会儿，他恨不得在喇叭里边广播。说，你看，我有三儿子。”
……
一集放完，太平洋橘子汽水见底。
沈离鼓鼓掌，开始发言：“朋友们，下周三见常总，不出我所料，他们的六爻失败了。”
宋衍问：“你怎么知道？”
“就今天早上在旅行者演示的，哦，他们公司叫旅行者投资，常总叫常衔山，落日衔山那个衔山。我去看了，原地跟他自荐。”沈离摇摇头，“你们是没见那个场面多尴尬。”
旅行者，怎么又是旅行者，宋衍腹诽。
时间回到今天上午，东扩区某大楼，旅行者投资中心的会议室。
项目负责人把手机投屏出来，正在调试。这个样品是打算这么演示：第一种，输入已经有结果的案例，只录入问题，对比AI给出的结果和实际结果；第二种，现场预测，选了几支股票，预测下周一开盘的情况。
负责人说出他们的计划时，沈离直接两眼一黑。
玄学的水真深呐，正法难觅啊！玄学是万万不可以用到股票这种偏财上的，算得准才有鬼了。沈必应为什么必应，因为他是祖师爷爷的听话宝宝，不让算的打死不算。
听完计划之后，沈离握住常衔山的手，说：“常总，诚邀，我的团队，诚邀。”
常衔山偏头问：“小沈总的团队擅长什么呢？”
沈离思索片刻，回答：“我的团队对捉鬼有一定经验。”
常衔山打量沈离几眼，扒开对方的手，清了清嗓子：“你们开始吧。”
占卜这项活动，分成了易占和式占，易占看的是周易八卦，式占通常有个盘面，看天干地支。易占比较常用的是六爻和梅花易数，式占主流有三式，大六壬，奇门遁甲和太乙神数。
六爻是西汉时期著名的易学家京房先生发明的，常见的起卦方式就是用三枚铜钱抛掷六次。
用硬币也行，用可以区分正反面的均匀物质都行，并不存在说某某玄学天才用很差的片片也能算准。
用什么材质的东西起卦和你算得准不准没有半毛钱关系，app里可以输入自己手摇的卦，也可以手机摇，赛博起卦。
爻分为阴爻（--）和阳爻（—），根据投掷出来的铜钱正反面，从下往上记录，这样就得到了六爻，三爻组成一个卦。
太极分两仪，有了阴和阳，两仪分四象，有了少阴、少阳、太阴、太阳。少就是小小的，太就是大大的，这是一个事物从无到有的发展过程。
三枚硬币：○○●——少阳，○●●——少阴，○○○——太阳，●●●——太阴。
最后得到八卦中的两个卦叠在一起，排列组合出六十四卦。
八卦分别是：乾为天，坤为地，兑为泽，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震为雷，艮为山。
挂逼三人组偶尔会说周易黑话，比如风水涣（散了散了），天山遁（溜了溜了），泽水困（救救我），泽地萃（草，一种植物），地天泰（稳得一批），天地否（完犊子）。
接下来，常衔山拿了本六爻案例集，随便翻了一个，念道：“亥月，丁卯日，王某遛狗，绳断狗丢，问狗在哪里，能否找到。”
他们项目组的助手就在app里输入问题，和当时摇出的卦：“地水师”之“地雷复”。装完卦之后，卦面如下：
父酉、、应
兄亥、、
官丑、、
财午、、世
官辰〇 孙寅
孙寅X 兄子
“好家伙，养比格！”
常衔山惊诧转头，瞪着沈离：“你还能看出来是什么狗？”
AI还在运算，沈离抬手挡在嘴边，娓娓道来：“狗是家养小动物，是可爱的宝宝吧，卦里面六亲，呃，六亲就是把五行的关系拟人化，卦里的孙子是寅，那狗狗取‘寅’作为用神。”
“月令亥为水，生寅木，寅在日令处也得到帮扶，卦里面的动爻对寅既不生也不克，说明这个变化没有给狗狗造成伤害。”
“这个寅，旺相有力，非常旺，找回肯定能找回，而且是这个寅，旺到打破了当下的环境才回的家。”
“所以，这个卦拿给我的话，我断有人偷狗，然后狗把小偷的家闹翻了，自己跑回主人家。鉴于对狗的了解，我认为是只比格。”
常衔山捡重点，排开听不懂的部分，大致明白，就是通过问题主体的特点，在卦里定个位，再看其他其他几爻和这一爻的关系，通过这爻的处境判断结果。
话虽如此但是……怎么就，这么通顺呢？
常衔山微微皱眉：“怎么就狗是寅了啊？”
沈离有一点着急：“狗是可爱的宝宝啊！卦里只有寅一个孙啊！”
“……？”
“狗是可爱的宝宝啊！”
AI的结果打断了两人的鸡同鸭讲。
“狗为家畜，取用神寅，寅旺相，狗想要自由，主动离开。断言：寻不回。”
沈离连连摇头：“常总，快看看结果，这人工智障还想揣测狗意。”话音落下，项目组负责人脸上表情不太好看，沈离尴尬地捂上嘴，口业口业，罪过罪过，祖师莫怪。
常衔山把案例集往桌上一摊，说道：“有人偷狗，狗咬断了绳子，乱咬一通自己回家了，熟人作案，那个贼后来还想索赔。”
沈离问：“是比格吗？”
常衔山心情复杂：“没写。”
后面又测了好几个，十之**背道而驰，常衔山问：“你们原来做出来的准确率真的有60%吗？就这样，我还敢砸钱做大六壬？做紫微斗数？做奇门遁甲？”
后面的股票都没测，直接风水涣了。
沈离拿外卖刚送来的冰袋抵在两侧嘴角，说道：“事情就是这样的。”
王归抖抖烟：“噗嗤。”
宋衍大字瘫，看着天上的北斗星，突然问：“你们真的觉得，人工智能做预测，有可行性吗？”
道士会什么，全看师父教什么，游惊雾汗牛充栋，会的东西很多，宋衍虽然学了不少，但觉得算命麻烦，不爱给人算，经验实在少。
这世界没有那么绝对。真的有人会因为“卦上显示会上岸”然后就摆烂，最后失败了，回过头骂占卜师没算准。
宋衍为了避免这种麻烦，一直以来只管魑魅魍魉的事，因为他可以保证一枪爆头。
AI预测的准确率能保证在80%以上，那跟人类算命师就差不多了，预测如果变得轻而易举，这好像是件很恐怖的事。
知道结果，你还会努力吗？知道结果，你会提前放弃吗？此时的决定会不会又导致之后的结果发生改变呢？
“已知”太多，似乎会让这个世界变得很没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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