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这边厢,集春斋中。

“怎么回事?大爷在江宁到底什么光景?”汪老爷子和庞太太并肩坐在倦云室正厅榻上,一个脸色是青的,一个脸色是白的。

底下来金儿抖得筛糠似的,哆嗦着不敢说话。

“我问你话呢!是要先给你二十板子,你才开口?”汪老爷子一个茶盏就砸了过去。“你还敢躲?我……我弄不死你,我!”

“小的说,小的说!”来金儿头都不敢抬,“大爷……大爷他……”

“你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这会子庞太太倒是镇定下来了。

“是,小的日常是看着大爷的,只……只……”

“你敢给我扯一句谎,我撕了你!”汪老爷子见来金儿还想推卸责任,简直怒不可遏。

“是,是,小的不敢……其实,其实大爷从去年开始就,就不怎么去书院了,开始是在,是在秦州河边的妓馆子里,大爷,大爷给了小的们一些……一些玩意儿……”

“你再支支吾吾!”汪老爷子见来金儿越说声儿越细,气得就要用脚踹,被庞太太拦住了。

“大爷,他,他是给了些东西,也带着小的们去逛了逛……”

“你!你!”汪老爷子话都说不出了。

“你让他说完!”庞太太也不耐烦起来。

“小的们心道大爷也没闹得怎样,想着不让家里担心,就,就没报上来……后来,过了年,大爷就越发留在秦州河一带,书院里是再也不肯去的了,小的们去找了,也劝了,可大爷不听。”

“那你们还不报?你们是死的吗?”

“这……我们也不敢得罪大爷……”来金儿支支吾吾,可榻上两位早已心知肚明,这厮肯定是收了不少好处,只怕不仅没劝,还跟着一起逛妓馆子了。

“你不用说了,滚一边儿跪着去,来贝儿,你去把大爷请来吧。”汪老爷子沉声道。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德存就到了集春斋,一眼瞟见来金儿跪在地上直哆嗦,索性也不准备扯谎了,没个声儿的,直接就跪下了。

“你倒是有耳报神。”汪老爷子怒极反笑,嘲讽道。

“儿子知错了。”德存说得毫无波澜,惹得汪老爷子跳了起来,抬腿就是一脚,饶是庞太太也多年没见自家老头子如此身手敏捷了,她离得这么近,竟也没能拦住。

这一脚可不轻,直把德存头上的青玉发冠踹散了架。

“呦,老爷,你倒是听听存儿说什么再发火啊!”庞太太脸色又白了回去,想上去扶一扶,却又不敢。

“你听他说什么?他这是什么态度?他会好好说?满嘴胡吣的东西!”说罢汪老爷子就又想再来一脚,这次庞太太倒也矫健起来,拉住了老头子。

“哎呦,年纪这么大了,在这儿扑腾什么呢!”庞太太着急。

“哼,让他说,你说,你在江宁都做什么了?”

“儿子……儿子无话可说,是儿子不孝。”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要悔改的样子吗?儿子,儿子,我可没你这种儿子。”汪老爷子退了几步,扶着小桌,稳了稳又道:“我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德存,你教教我该怎么办?你到底想做什么?考不好就考不好,可你为什么这么作践自己呢?”

“我怎么作践自己了,不是爹天天逼着,我能这样?”也不知戳中了德存哪根神经,他突然怼了上去。

“你儿子在说什么?啊?”汪老爷子不可置信,对着庞太太瞪了眼道。

“老爷子,存儿怕是有些事儿没想明白,再缓些天,慢慢开导着罢!”庞太太拍拍汪老爷子后背。

“我怕他这辈子都想不明白,快不惑的年纪了,怎么,你是打算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是吗?”

德存一听这话,愤怒、痛苦,种种,像一道道符咒,合起力来,箍住了他,直叫他头晕目眩,只得握着手,撑着地,用指甲狠狠扎进手掌心。

“爹,太太!”德润的声音打破了堂下父子俩的对峙,庞太太见是三小子,竟也是松了口气,指望着他能缓和下气氛。

“大哥的事,我也有错,大哥确是被我上赶子架回来的,后面我没告诉父亲母亲,也是我不对,这会儿倒腾出来,家下牵涉的人也不止这些个,就是闹出来,怕是刘副使那儿也……爹,您看在……就看在母亲和姨娘的份儿上,饶了大哥吧,也饶了家下一起子人,大哥是叫猪油糊了心了,可这些年大哥也是熬过来的,他身上的压力,我们年轻的兄弟姊妹们也是看在眼里,就让大哥回去,慢慢地,自然会明白过来的,到时候再看下一步怎么走,总好过现在吵起来,大家都还在气头上。”

“润小子说得是,老爷子,这事儿今天必是辩不出什么来的,各自都回去冷静冷静才是正理儿。”庞太太赶紧接话道。

“哼,这是润儿给你求来的情,不过就像润儿说得,你们都有不是!罢了,我年纪大了也受不了这些,罢,罢,你们都回去吧。”汪老爷子也转醒过来,预备慢慢处理这种家丑。

德润拉起德存,两人出了集春斋,德润才开口道:“哥,别往心里去,爹就是气头上,你别气了,一会儿上我那儿吃饭吧。”

“哥?哥?”见德存没反应,德润轻轻拍了拍他。

“你说爹是怎么知道的呢?”德存轻声问道。

“这我哪里晓得?”德润道。

“我在江宁那些事……”

“你觉得是我告密的?”德润愠怒。

“也没说你是故意的,不是就不是吧。走,去吃饭吧。”

两人一路无话,故而步子也飞快,径直就去了撷芳楼,郭氏忙迎了出来,道:“呦,我说你丢了笔往哪里跑了,这会子才回来。”见德存也在,又关切道:“大哥也来了,老爷子没怎么着吧?”

德润听了,斜眼扫了郭氏几秒,道:“你吩咐厨房,这边的饭菜多上一份来,今晚大哥在咱们这儿吃饭。”

“好嘞!”郭氏答应着。

“等等,叫妙清她们也过来一起吧,让厨房再多添几样菜,日常用的小桌换了,摆黄花木的大饭桌吧。另外叫人去小山轩,跟大嫂说一声,就说我留大哥吃饭了。”

“呦,这是怎么着的,突然要摆席?”

“撷芳楼里这点主我还是能做的,快去准备吧,这么多话。”德润不耐烦了。

德润是从不乱发火的人,今日如此,郭氏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带着下人去收拾准备了。

不一会儿,妙清就狂奔着来了:“爹爹!”她扑到德存怀里,倒撞得德存一个踉跄。

“哎呦,祖宗!”李氏在后头跟着,好不容易赶上,把妙清将将拽住,父女俩才没一起摔倒。

这一顿饭吃得一桌子人甚是艰难,德润和李氏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人,原先德存是个话痨子,今日也一言不发,郭氏也不是没眼力见儿的,自然也怕碰硬钉子,妙清只好硬着头皮插科打诨,经此一役,妙清自认为去瓦子里做个杂剧头牌是妥妥的了。

即至饭毕,各人各回各家,待入夜,撷芳楼内熄了灯,郭氏服侍着德润更衣,德润才忽而开口。

“说吧,爹是怎么知道的。”

德润说得肯定,郭氏一下子被唬住了,愣了半晌,狡辩道:“爷您说什么呢?知道什么呀?”

“大哥听不出来,我还听不出来?非要我来拆穿?”

“……”

“周全儿来给我报信,我什么也没说就和他去集春斋了,你是怎么知道今天的事牵扯了老爷的?又怎么知道是大哥的事,竟直接贴着脸问大哥有事没事?”

“……”

郭氏自知无话可回,干脆破罐破摔,道:“你何苦这样质问我?是,这事是我偷着告诉老爷子的,他在外面这样胡闹,一家子跟着他丢脸,怎么?不能说了?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要我说,就该好好治治你那个大哥,不定以后还要桶出什么篓子来!”

“你闭嘴!”德润沉声怒道,“这事日后发作出来,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你去告诉老爷,就是我们这房的事了!家里本来已经不太平了,你还往里面插一脚,你要我怎么在这家里做人?”

“哼,你是真不怕啊,你是巴不得叫这个家业交到你那大哥手里,咱们一屋子人去喝西北风!”

“大哥是嫡长子,就是给了他,也是常理,大哥不是无情的。你,你真是,哎!”

“就算你大哥还给你口稀粥喝,可就他那样儿,保不齐他自己还能喝几年粥呢!”

啪!德润一巴掌呼了过去,郭氏被打得愣在了原地,嘴都没来得及闭上。

“我再说最后一遍,家产,老爷子给,咱们受着,好好打理,老爷子不给,咱们也认,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罢了,你男人不是个耍心眼的,你男人也不是个窝囊废,有我在一天,你饿不死!把你那些勾心斗角的伎俩,挑拨离间的陈词滥调,全给我收起来,再不许提一次!”

郭氏从没见过自己夫君如此,德润不管在外面还是在屋里,从来是温柔的,是沉静的,她不知道自己夫君还有这样一面,她觉得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眼前人,她以为夫君就是个老好人,生怕他吃了亏,可今日,她发现自己错了。从发现她在撒谎、在落井下石,德润不露声色,直到现在才发作,为防隔墙有耳,发如此大火也一直低声隐忍。

他什么都知道!以前她做得种种,和杜氏斗,明里暗里膈应小庞氏甚至妙清,这个男人是不是也都知道?

呵,一直都是她在自作聪明,真滑稽!

郭氏忽然感到害怕,秋末的夜风从花窗吹进房中,带进些许凉雨,啪嗒啪嗒落在书案上,落在郭氏的心跳上,扑通扑通,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雨声渐大了,惊雷逼近,德润随手关了窗,开口道:“起来歇了吧。”

冷声如匕首倏忽直插入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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