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某个古旧老街巷口
老地方街牌大多是丢失的，就算有残存也多半模糊不清，这片城区自打年初起就一直有传闻说那笔不知道拖欠了多久的拆迁款终于拨发下来，于是仅存的几个落地扎根不知道多少年的钉子户也都陆陆续续搬走，蚂蚁搬糖搬把积攒半生的家一点点挪空，只留下一个空壳子房子立在原地。
其中极少数人不会走，他们一辈子都在这里度过，不少更是无儿无女连一路陪伴走过人生近全程的爱人也都先一步离他而去，他们没有更多余下的时间留给他们开启人生新篇章，就抱着回忆留了下来。
没有人气的房子很快会倒下，看着眼前低矮破旧的平房，其中不少窗户破烂连玻璃都不知道被谁家不懂事的孩子扔石头砸了，宋寻想应该很快这些人过去的家就要彻底消失。
不过谁在乎呢？他总是想的太多，这是医生说的，他现在也这么认为。
街道空荡荡的，同宋父宋母过来一路上，也只看到在进来时的巷口算是热闹——落日余晖下，几个老人倚靠在墙边，平淡的享受人生尾端既热烈也平和的晚阳。
但越往里深入，周遭景致越是荒凉，夕阳灿烂后的天幕被逐渐地上仄歪斜横的树影割裂，明暗色彩的对比容易让人心里忐忑不安。
按照求来的地址七拐八拐，在无人空巷中摸进了一处僻静小院，小院四周藩篱倒斜外墙颓垣，荒芜的不像是有人居住，却比周围那些人家多了些人气——院子正中摆着一个摇椅，一个老头仰躺着，随着风吱呀吱呀的摇着。
宋父抬手在一旁立着满是岁月痕迹的门板上敲了两下，往前走了几步，试探着开口，“……老神仙……神仙？”
随着宋父不断加大的音量，半瞎眼老头才从白日梦里悠悠转醒，把歪怪挂在脸上的一幅圆片墨镜扶正，嗓子里挤出个“嗯”。
站在一旁的宋父往前轻推了一把面前的年轻人，脸上带了点讨好的笑，“老神仙是徐东让我来找您的，您神通广大，我家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招惹了脏东西，劳烦您给看看”，双手恭恭敬敬递上提前准备好的红包。
宋父颇有些拘谨，求人办事这些他不太会，但和这个老神仙只见能有的牵连也就是那个他也不太熟许久没联系的老同学。
宋寻看着两人，心里不受控制的想——准备的红包挺厚的，抵得上家里小半年的开销，也够宋父去医院把腰疼好好看看顺便承担在家待业宋母今年的社保。
但他没办法，既不能阻止父母也不能把自己见鬼的事解决，想到这儿宋寻的手在身后死死掐住另一个细瘦的腕子，本就过分白皙的皮肤上登时因大力出现明显红痕。
半瞎子从躺椅上直起身面朝宋父的方向，对面前男人这么双手举着不动的姿势似乎颇为满意，刻意等了一会儿也没个后续动作，宋父见状把腰又往下弯了弯，原本不敢抬头看向老神仙的脸无措的扬起一个过分夸张的笑。
“麻烦您了，您善行一件我们一定感恩戴德，以后只要有用得到的地方您招呼。”这些漂亮话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宋父不会说，还是宋母在出门前就仔细叮嘱并记下来的。
一听这话半瞎子嘴角一扯乐了，吝啬地从宽大的袖衫里伸出两根手指尖，敲了敲面前的木桌面。
宋母一点即透，从宋父手里接过红包上前一步把它恭恭敬敬在桌上搁下了。
半瞎子的头缓缓转了回去，没等宋父两人反应过来的一眨眼功夫，众目睽睽之下桌面上那厚厚一打红纸包着的钱就在不翼而飞。
众人见状更是大气不敢出，凌晨电话里听说这算命的厉害，把他吹得像神仙下凡，几人一开始还不信，没想到竟然这么厉害，难怪徐东意外得了这个老神仙的一句建议电话里听着就乐的要疯了。
一直惜字如金的老神仙突然朝着面前两人身后的少年开口，“年轻人，你来。”
站在一边低着头的少年突然被叫，他在背后狠狠掐着胳膊的手一僵，脚蹭着地往前挪了一步。
他不是不敢上前，只是众人看不见，此时眼前的老人身后的树上正挂着一个垂着鲜红长舌的吊死鬼。
这鬼正试图用他的长舌缠上眼前半瞎子的脖子，它用力一荡一荡的往前凑，以至于到靠近老头的时候头皮被狠狠拉扯着，白眼都因为大力翻了上去，但还是每次都差一点，它就更努力的荡，视觉效果就好像荡秋千。
宋寻低着头不抬，犹豫着想要提醒半瞎子，不过没等他酝酿出这句话，那人先开了口。
半瞎子抬手掩面，轻咳了几声，撤下鼻梁上架着的眼镜身子向后一歪，斜斜靠在椅背上，刚好在那个吊死鬼下面，他就好像根本看不见一样怡然一卧随着摇椅一晃一晃的捋胡子，“那个年轻人啊，你今年多大啊，今天来找我又要算什么？”
不等他开口，老人笑咪咪徐徐接下去，“哦，你叫宋寻，真是个好名字啊，过了十八岁生日也有半年了，不过这半年里过的日子不怎么舒服，我说的可对啊？”
宋寻没应声默认了，余光还时忍不住偷瞄那个吊死鬼，心想这个半神仙真有些本事，就是这鬼眼看看就要荡到他身上都没发现，估计会的也就是基本的掐算，恐怕帮不了自己。
见鬼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宋寻没遇见过第二个和他有一样遭遇的人，这些年他也随父母去听过不少所谓得道修行之人的讲说。
但无论是道士还是和尚他们的话说的都是云里雾里，乍一听像是颇有本事但根本不知道身旁的鬼怪都一脸鄙夷的围着，把这些人当乐子看。
终究是道行不够。
老头自顾自摇着，少年又偷偷一瞥，偏偏二人目光相接，老人依旧笑眯眯冲他笑，仿佛害怕不够灿烂被忽视，单边眉毛一扬竟是一个挑眉，而身后一直伺机而动的吊死鬼似乎终于找到机会，舌头一个用力向前狠狠猛扑想要抓住老人！
目睹这一幕的宋寻刚要上前把老人推开，只见下一秒，看起来老态龙钟脚步不灵的半瞎子竟然闪电般速度转身抬手——那个鬼的脖子竟被他直接抓住，靠着手劲生生扭断！
一团跳跃的火焰自老人掌心腾起，不能动弹的鬼怪身体在他手中翻落，不过瞬间就化成黑灰，一撒手随风飘散，黑灰在开空中越飞越高逐渐分散，在小院中仿佛下起一场黑色的雪。
穿过纷纷扬扬的黑雪，宋寻从老人本应该浑浊的眼里看到了比年轻人都恣意的笑意，张狂且饱含生命力，而这根本不是一个寻常古稀之人会有的。
就像他掌心翻滚燃烧的火焰一样，不息的向上攀升，这种生命的热度和生机，几乎要冲破老人佝偻的身躯。
宋寻记得在他看过的杂书里记载过，不同于人，死后若埋于土地肉身腐烂后留下一具白骨，很多鬼死后什么都不留下。
他们没有生命，或许应该说他们的生命早已消失，本身就是轮回间的暂时形态，自然就不应该留下任何东西，所以眼前这场黑雪就是它留下的最后瞬间。
雪花落地就会消失，什么都不剩，以不同凡俗的绚烂瞬间祭奠这个生命彻底的终结。
恍然间宋寻觉得生命实在难以定义，只是愣愣的看着眼前的黑雪，心里除了松了口气和惊讶，泛起一丝诡异的凄凉，为这个消散而去的鬼。
但在场的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人身后还有什么都看不见的宋父宋母。
刚才那一幕落在看不见鬼怪的宋父宋母眼里，就是自己儿子和老神仙两个好好聊着天，突然那个非常有本事的老人精神失控一样一蹦转身，胳膊往后凌空一抓，然后把自己儿子吓得脸色惨白，整个呆在原地，两眼发直。
好一个牛逼又奇怪的画面，看的两人根本不敢动弹。
……
老人微笑看着少年。
视线相交的瞬间，宋寻慌忙避开目光，片刻注视过的那双眼睛比他想的明亮，在老人垂下的眼角，深深沟壑的眼纹层层包裹下，仿佛是一颗仍在燃烧的火种，随时就能燎原覆野。
眼睛可以不见，耳边却是老人的呢喃。
“宋寻——送出去的东西还要寻回，自相矛盾……不过细想也算合理，所送之物今日无用则弃之去，待到来日非今日之我，需要自然要寻回，可惜弃之轻松，拾起未必亦然。”
“你的名字很有深意”，老人朝他一笑，即使宋寻并没看见也始终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眼底满是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温和。
宋寻从来没细想过自己的名字，父母起的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今天也是第一次听人给他这么掰碎了讲。
他心里一边乱想，半神仙的手里也忙活不停，趁着宋寻呆呆站着，拉过他的手塞给他三枚铜钱，随后粗糙的手掌附在他掌外，慢慢合上两手笼住了三枚铜钱。
随着老人的动作，宋寻忐忑的摇动，手心感受到几枚钱币在在掌心不断碰撞，冰凉的，发出清脆的金石声。
老人命令道，“抛在桌子上。”
宋寻和木偶戏里面被丝线提着的木偶一般，几乎是指令发出的瞬间掌心笼着的钱币应声而落，滚动几下倒在桌上。
半瞎子动作又变得不似刚才摇手那么灵敏，颤颤巍巍地伸手挨个摸过几枚硬币，眼睛也不看，充分体现他半瞎子的诨名，来回摸了个遍，收回手又捻了捻稀疏的几根花白胡子。
如是反复几次，手指不断比比划划半晌，退了一步往摇椅上重重一靠，“哟，你这命啊……真够惨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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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这名够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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