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默然无言，她一抬眼，便能看见纪河那双薄情墨眸。
树叶沙沙簌簌往下落，过了天长地久，方思抬起头，很直接道：
“我不愿意。”
“哦？不愿意？”纪河含着笑，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他轻轻放开手中的马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新奇感。眼前的姑娘，看上去真有几分傻。
忽地，他心念一动，存了几分逗弄之意。座下那匹棕红色骏马缓缓绕着马车踱步，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方思身上挪开。可偏偏，方思仿佛毫无察觉，一次也没有回头望向他。
这时，有土匪提醒道：“大当家的，这丫头有麻风病！”
纪河哦了一声，没当回事，反而用方思能听到的声音，口吻惋惜道：“那还真是命运多舛、老天不公。不过我祖上是行医的，若姑娘不嫌弃，我帮你看看？”
虽是询问的语气，但话音刚落，他已然走到方思身边。
方思哪里有麻风？她也不知道纪河是不是真的祖上行医，医术有没有传承下来？能不能辨出麻风和敏疹？一颗心顿时提在嗓子眼儿。
不得已，方思还是把手伸了出去。白嫩掌心上缀着几颗红点，纪河一看便笑了。
“你有麻风？嗯？”
方思咬着唇，没想到伎俩这么容易便被识破，不知该说什么。
秋苒知道内情，见方思有危险，忙扑挡在她身前：“你、你管我家姑娘有没有麻风？要钱我们也给了，你还要怎样？！”
纪河不再笑，轻描淡写道：“你们手里那点钱，入不了我的眼。我就要这个人。”
他转向方思，目光锁在她身上，启唇给出两个选择：“这样吧，你有两条路可选。要么跟我回寨子里，要么……按照江湖规矩，这便是你的葬身地。”
秋苒吓得心慌意乱，一时间手足无措。方思见状，连忙把她护在身后，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是一句话也没说，沉默良久。
而纪河倒也不急，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似有的是耐心等她做出选择。
片刻之后，方思缓缓抬起眼帘，眼神里透出异乎寻常的镇静，像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沉声说道：“那你杀了我吧。”
纪河闻言，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你确定？”
方思：“嗯，你知道吗？我一生下来就没了娘，眼下继母容不下我，要把我嫁给个瘸子，一辈子眼看要毁了，也没什么想活的。你杀我吧，但有件事，你要是个男人就答应。”
“什么事？”
“把我的丫头放了。让她回去替我报丧。”
秋苒大惊，头摇得像拨浪鼓，“姑娘，这怎么行，不行的.....”
说完，她又哀求纪河：“这位大哥你行行好，放过我们吧，求求你.....”
被逼到尽头，人的本能是求生，可方思此刻不知是受了什么冲击，还是真的不想活了，半分没有想活下去的感觉。
她语气无情，直问纪河：”你能不能答应？“
纪河哈哈大笑，摇摇头：”不行。”
方思默然，又听纪河十分理所应当道：“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你放心，你们俩的尸体，我都会命人好好送回你们府上的。”
这次，他没有迟疑，挥手示意，手下心领神会，迅速呈上一把弓箭。
纪河取过一支羽箭，搭箭于弦，拉满弓，那箭头，不偏不倚，直指秋苒胸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方思忽然紧紧搂住愣住的秋苒，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身前，大有死也要她先死的意思！
她侧头，目光如寒冰，冷冷刺向纪河，那双眸子里，仿佛藏着冬日枝头最后一抹永不融化的冰雪。
纪河看着那双眼，突然很新鲜，觉得自己被藐视了。这真是件有意思的事，也极其稀有。
自从十六岁后，除了那年在京城监牢里，纪河便再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
他保持着拉弓的动作，箭矢却迟迟不发。方思则坚决挡在秋苒身前，大有就算死，也要她先死的意思。
周围鸦雀无声。其实那帮子土匪也看得出，大当家不想杀这女子。只是没想到这丫头看着身娇体弱，还有一副硬骨头！
纪河不射出去，是因为不解。他其实很讨厌舍身为人的说辞，但当真正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做，还是不理解。
有什么比命更重要？这女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开口：“你……”话音未落，就被一阵严厉的喊声粗暴地打断！
“大当家的，官军来了！”
纪河转头望去，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大队官兵骑马挥旗逼近，嘴里还大声吆喝：
“尔等毛贼，还想往哪儿跑？快点放下刀刃投降！”
纪河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旋即转身，张满弓弦，一松手，箭矢呼啸而出！
嗖的一声，冲在最前的士兵应声胸前中箭，直直从马上栽倒！
这一摔，让追击的官兵队伍顿时迟疑。在定州城里，有谁不知道纪河的名头？尽管身为官，但心底对纪河还是有所忌惮。
纪河冷哼一声，手一挥，“撤！”
众匪徒迅速撤离，纪河则留下来断后，目光扫过方思，突然伸手掀开车帘，探头而入。
秋苒吓得尖叫，以为他要杀人灭口。方思与他对视不过咫尺，身体僵硬，心中忐忑不安，不知他意欲何为。
面对紧随其后的官兵，纪河单枪匹马也毫无惧色，语调上挑：“你信不信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我们两个，还会再见的。”
方思侧过脸去，不作回应，但心跳莫名加速。纪河注视着她，浅笑一声，随即喝令马匹，踏着夕阳余晖远去。
夕阳将晚霞撕扯得支离破碎，一抹抹昏黄与苍白交织，在天际缓缓垂挂。
方思骤然放松下来，感到全身乏力，手脚发凉。这时，官兵才敢上前，眉头紧锁：“你们是什么人？”
方思努力平复情绪，答道：“我是顺天府府丞之女，前来定州完婚。”
“请各位官爷行个方便，护送我们进城吧。”
*
永宁十五年，定州城。
夜色已深，黑黢黢天幕笼罩了所有，长街覆上一层月白微光。春日柳絮堆积在青石板路上，有风便四处飘扬。
很晚了，家家户户闭紧家门。这些年来天下不太平，再也不是从前夜不闭户的时候了。
李家的大门，忽然被徐徐叩响。
守门人打着哈欠开门，见门外站着两个女子，一愣，下意识问：“你们谁啊？”
秋苒率先不满：“怎么，你们主母不知道我家姑娘要来？”
方思只垂眼客气说道：“麻烦小哥通禀一声，就说方思到了。”
守门人挠头，疑惑喃喃：“太太没说啊......行，你们等着，我去通传一声。”
秋苒见他走了，不忿道：“咱家早半个月就派人传信过来了，我不信李家不知道！他们凭什么怠慢姑娘？”
方思沉吟，“或许他们以为我白日进城。无事，我们等片刻就是。”
两人站在门口，可一炷香过去也没人开门。
秋苒气死了：“什么意思啊？李家不想结这门亲，何不早说？”
方思不说话。她心中不是没有愤怒，只是不能在秋苒面前表露出来。她站在这里，像什么？一个无家可归，无处可投的人吗？
又过了一会儿，正门没开，侧边小门倒是“吱呀”一声开了。
一位身穿紫红绸裙的妇人缓缓步出，轻轻扶了扶耳边散落的发丝，瞅见方思，脸上挤出一抹不太热络的微笑：“哎呀，方姑娘，太太正等着你进去呢！”
她朝方思摆了摆手，却没料到方思纹丝不动。
“那就烦请姐姐，打开正门让我进去。”
那妇人的笑容瞬间凝固，愣了片刻，才勉强挤出一句：“这都夜深人静的，开正门多有不便。外头风大，方姑娘还是先随我进来吧。”
“到底是不便开正门，还是李太太不想为我开？”
方思不拐弯抹角，直接挑明了问。
妇人的笑容消失不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姑娘何必想多，眼下正门确实开不得，难道姑娘打算在外头站上一夜不成？”
“等一等我不在乎，但还请劳烦你转告李太太，我一定要从正门入。”
方思的声音虽轻，却透露出不容商量的坚决。她站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眼神坚定无比。
妇人的眼神在方思身上打了个转，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那你就慢慢等吧。”说罢，转身进门，嘭的一声，门被狠狠甩上。
初春的夜晚，依旧算是寒冷。秋苒气得跺脚，眼含泪光：“姑娘，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啊！”
方思这次没回答她。因为她想到了以后。从这个媳妇对她的态度，就知道李家不满意这门婚事，也看不上她这个未婚妻。她要是嫁进去，也必定事事被刁难。
她回不去家，眼看又遭夫家嫌弃，乱世之中，又该如何。
但她依旧不愿意从侧门进。向来只有下人才走侧门，便是区有头脸的妾室也是从正门进府，她作为府里公子未来的妻子，凭什么走侧门？
若是今日妥协，就真成了任人揉搓的软柿子。
想到这里，方思打定主意哪儿也不去，就在李府门前站着。
她往手中呵了一团气，轻声道：“放心，最迟明日早上，这正门一定为你姑娘开。”
夜色减弱，不知过了多久，瑟瑟风中，天边浮起一抹白。街上贩夫走卒渐渐多起来，每个经过李府门口的，都忍不住看方思一眼，
这小娘子，大冷天站在门外做什么？
一来二去，门口不远处还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妇人，议论纷纷。
秋苒有些觉得羞，拉了拉方思衣袖。方思纹丝不动，她知道若是顾及此时脸面，那日后必定丢更多的尊严。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大门终于，缓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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