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渐沉,赏菊宴落下帷幕。
明素簌登上了回府的马车,抬眸看向车内的蔺昭淮。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如今,他们已寻得嘉淳公主这一突破口,只是,尚无充分证据,而且赃银至今仍无下落。
蔺昭淮已有筹划:“我欲再去会会诏狱里那些人,你先回府,我稍后就要去。”
明素簌不应他的提议,只问道:“你要见前工部侍郎?”
“没错。当然,我既然是暗查,太子殿下已布好人手,不会让旁人知晓我此次行踪。”蔺昭淮颔首,补充道。
“既然此行掩人耳目,那我可以去么?”
明素簌可不想今日之后,便与此案毫不相干了。
她今日细细探查了勋贵世家的情况,排除了不少“谋逆人选”,可谓是收获颇丰。
如今,她正需了解一番朝中手握实权的官员,眼前便有此好机会,她怎能错过。
蔺昭淮闻她方才所言,并不言语,只是意味深长地端详着她。
此言对于一位女子来说,甚是少见。哪有人会主动前往诏狱这种阴森之地?
明素簌挺直了腰杆,直面他的目光。她不能露怯,否则蔺昭淮更不会答应了。
蔺昭淮观她动作,轻笑一声,语意肯定道:“夫人应当知晓,诏狱作何用处。”
明素簌绷着脸,语气坚定:“自然。但这有何惧?眼下赃银所在,毫无线索,只余嘉淳公主这一突破口,正巧今日便是我与她详论此事,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他闻言,沉思片刻。
“那就去吧。”蔺昭淮答应了,但他话锋一转,“到时候若有不适,记得及时告知我。”
她也不是这般胆小如鼠,蔺昭淮还是小看她了。
明素簌自小在军营里长大,见过战场上人命如草芥。直至天下太平,她才如其余千金一样,在京城享乐。
明素簌有求于蔺昭淮,虽心有不平,但也乖乖点头:“没问题,那我们何时出发?”
“即刻出发。”
蔺昭淮在正事上从不拖泥带水,他知晓,朝堂之事,如刀光剑影,只要自己慢了一瞬,敌人的刀锋便可能直指要害。
“……行。”
明素簌原想回府歇歇。今日宴会,她与形色各异之人打交道,着实累得不轻。但明素簌知道轻重缓急,今日便少睡些时辰吧。
诏狱尚远,她想靠在马车上浅眠片刻,便立即挪开位置,远离蔺昭淮。
她可不想重蹈上个月的覆辙。
“夫人这就想睡了?”明素簌甫一阖目,便听见蔺昭淮的打扰之声。
她不耐烦地瞥一眼他,答道:“怎么,这回我可不会如上次那般麻烦你了。”
“夫人原来还记得此事。”蔺昭淮调侃道。
“……”
明素簌脸色愈发不好。
不过,蔺昭淮还是很识趣地转移话题。他正色道:“如今已至深秋,诏狱更比外面阴寒,夫人还是再多穿些,以免受寒了。”
言罢,他从马车柜中,寻出狐毛披风、女子皁皮靴等御寒之物递给她。
原来她错怪蔺昭淮了,他吵醒她,只是为此事。
观蔺昭淮已转身不看她,明素簌动手穿上这些衣物。
她倒忘了怀疑,为何蔺昭淮会早早备好这些女子防寒之物。
见明素簌已无睡意,蔺昭淮顺势为她讲述,前工部侍郎王绍的一些信息,以及卷宗上记录的口供,以便她稍后行事。
明月渐升,他们已至诏狱。
这里已被特意打点过,守卫见蔺昭淮前来,面上毫不意外。只是,他们看见他身后还有一女子,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他们不敢多看,俯首行礼:“见过蔺大人。”
蔺昭淮瞥他们一眼,侧过身挡住她,对守卫道:“带路吧。”
他们行经狱内通道,墙上常年斑驳着阴森腐朽痕迹,一墙的火把也破不开这死气沉沉。
牢内狱卒瞥见领头之人,纷纷俯首行礼:“见过蔺大人。”
他们恭敬沉稳之态,好似从未注意到蔺昭淮还带了一女子来诏狱。
地牢里阴风阵阵,墙壁上的火把时明时暗,火光从他的侧脸上掠过,一半白皙如玉,另一半隐于黑暗。
他吩咐道:“去清场,我亲自审问王绍。”
很快,蔺昭淮带明素簌来到王绍所在牢间,此处已无旁人。
这是一个单间,墙上开着一扇小天窗,比前面的牢房干净许多,地上的茅草也厚得多。
一个穿着内袍的男子坐在天窗下愣神,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听到有人来,他不耐烦地回头,瞧见蔺昭淮后明显怔了一下。
随即,他反应过来,表情讥讽:“是你,尔等竖子,还有什么花招。”
言罢,他忽然发觉蔺昭淮身后还有一人。
他侧首看去,面上嘲意更浓:“怎么,蔺大人别无他法,竟寻一女子来羞辱老朽?”
蔺昭淮轻笑一声,目光冰凉,缓慢道:“王大人此言差矣,你眼下在诏狱中,宁死不招,不也正是因一女子么?”
王绍听闻此言,嘲讽神色有些维持不住了。他索性闭目,不再搭理蔺昭淮。
明素簌在一旁听着,心里有几分意外,蔺昭淮在诏狱里,倒变得冷漠起来。而且,他似乎比在外面更为自在。
这才是他本性?
她无意深究,只轻轻扯了扯蔺昭淮的衣角,小声道:“不若我来问问他?”
蔺昭淮回首看她,倒恢复些许平日神色,他点头:“那就劳烦你了,我在旁看着。”
明素簌上前,接着蔺昭淮方才所言:“想必,王大人很是清楚,你宁死不招的女子,究竟是何人了。你就如此肯定,她会救你出狱?”
这位女子,毫无疑问是嘉淳公主。
但王绍仍试图隐瞒,他冷哼一声:“果然是妇人之言不可听,哪怕无人替老朽伸冤,老朽也绝不任尔等指使,随意攀扯无辜贵人。”
看来,他是担心招出嘉淳公主,反得她报复。
明素簌见此路不通,便另行一路。毕竟,他们最要紧的,是寻得赃银。
方才在马车上,明素簌已有些猜想。
“听闻,王大人与谢家家主私交甚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真以为你们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勾当,可以瞒一辈子?事已至此,你还不招么?”
此言实则是明素簌胡扯。
若他们真在明面上,便交情颇深,那太子早就带人查谢家了。
但她肯定,他们在暗处定有交涉。否则,几百万两白银,着实无其他去处了。
果然,王绍虽面无表情,但他的手微微颤抖。
他们是如何查出这些!明明自己隐藏如此之好。
王绍垂首掩饰自己已藏不住的懊恼。既如此,他所筹谋之事已是付诸东流了。
明素簌观他神色,心下大定,她继续试探:“眼下,太子殿下已下令,择日便查玄铁营,如今他派我这种小喽喽来问问你,也只是确认一番罢了。”
王绍双拳紧握,难怪蔺昭淮多日不来诏狱,原是已寻得重要线索,忙着查那边,自然顾不上他。
今日蔺昭淮带一女子来审问他,折辱他,恐怕是因为,他已没有那么重要了。
蔺昭淮在旁看着,将王绍神色尽收眼底,猜出他的念头,不由失笑。
他多日不来,一则是因成婚之事,二则是因太子查案,迟迟未有进展,陛下便不再紧催此案。
不过,就让王绍如此误会更好。
明素簌未注意蔺昭淮,她目光紧盯王绍,继续做戏:“既然你仍是不招,那便算了。至少,玄铁营那些罪证,已没有机会让你们再次转移了。你只需在诏狱,静候赐死圣旨即可。”
言罢,她给蔺昭淮使眼色,转身离去。
蔺昭淮很上道,他笑着对王绍道:“那就……永别了。”
随即,他跟上明素簌步伐,欲与她一同离去。
待他们行至过道转角,背后传来一阵苍老之声:“……且慢。”
“怎么,王大人想将功补罪?只是,眼下我急着处理玄铁营之事,恐怕没工夫再听你狡辩了。”蔺昭淮脚步微顿,但并未停下。
“我告诉你,那些银子藏着何处,也便于太子殿下寻找。老朽知自己已无力回天,但蔺大人可否向殿下说情,饶我家人一命?”
王绍无力伸手,绝望地看向他们。
自那女子提起玄铁营,他便知,此事瞒不下去了。
原本,他还希冀,待此案风波过去,赃银未寻得,嘉淳公主或许还能捞他出来。可如今,公主自己都暴露了,还由此引出玄铁营,让此事板上钉钉,他再无逃脱机会。
他心中怨恨,早知今日,他就不应上嘉淳公主这条贼船,更不应贪得无厌,引得陛下震怒,严查贪污之案。
他摊在墙上,不顾那里的脏污,口中喃喃自语,将此事统统讲给蔺昭淮他们。
言辞中,他还特意强调,自己是被公主逼着做事,陈情悔过之意。
明素簌听后,只想冷笑,他搜刮民脂民膏时,倒不见得有这般懊悔。
“你说完了?”她不耐烦地打断王绍的老泪纵横,“蔺昭淮,我们走。”
这回,他们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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