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早早散了,溃不成军,落花流水,明明白日里还在张牙舞爪。风凛冽似刀子,将盛夏割得面目全非、恍如前世。
风不知透过自己的眼睫,看着熟悉的景物,在陌生的高度,以荒诞的方式。她沉默地埋头,散漫揉着手腕,心中莫名郁郁。
浮棔清秀的眉头突起一块,念及风不知,白解释一句:“新灵尚未意识到肉身已死,总是要迷糊一阵子,直到头七才能清醒。”她又摇了摇头,“多深的执念啊。而且她挑的时间真好,中元黄昏,鬼气最癫狂的时候。”
一路无话。她们停在一座自建楼前,浮棔坐正了,微微屈起手指,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起了卷轴杆。
敲击声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像是催命的咒,又像是安魂的诵,是喃喃自语,也是切切倾诉,生自远古的吟哦,沾染历史的烟尘,浸润不息的河水。风不知浑身起了一层细细的小疙瘩,心跳乱得不成样子。
恍惚不知过了多久,何以安从二楼飘下来,眼神溃散清明几回,艰难地稳定下来。她望着风不知,有些犹疑:“你……看得见我?”不待回答,她已然猜到,点了点头,看向浮棔。
“手。”浮棔把白带系在何以安手腕上,“头七去找户部。”
何以安漫不经心地应承,又有些哀哀地看向风不知,欲言又止许久,低叹出声:“能不能请你,转告何以立……替我,照顾好母父……”她敛唇低眉,余下的,冲动也好,深思也罢,无论释然,无论歉疚,通通揉捏成团,吞回腹里,胡乱下葬。
何以安消失了。风不知任凭浮棔拉着她,重又坐上卷轴,听得她言:“苗苗,你害怕吗?”
她凉凉掀起眼皮:“要害怕也轮不到这时候。”
浮棔淡淡笑了,但也只是做了个动作,半分情绪也无。
归途行得平稳,风不知忽觉身心都累得像一团浆糊,仰头躺下来,泪意来得莫名其妙,也来得轰轰烈烈、虚张声势。
也是在这时候,她被磨得迟钝的头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成亲了。十五岁,放到现代还未成年呢,在过去的过去,却已是及笄许嫁的时候了。
她穿着新式的衣裤,生活在工业革了又革的社会,却循着旧时的惯例,瞧得离奇的他世,胸腔中跳动着一颗疲老的心脏。
众生在有条不紊地前进,而她,被时空错落,被虚实扭曲,卡在过去与原地。
最后,她说:“今晚的星星,真漂亮。”
“嗯。”浮棔随口应道。
“子君大人……”
“什么?”
“……你多少岁了?”话转了一个弯,出了口,风不知才察觉到自己在害怕,不,准确来说,是畏惧。
畏惧神魔鬼妖,畏惧未知与不同,畏惧那个身处高位、神秘莫测的子君“大人”。
她早就不会害怕了,但敬畏怖惧,却是镌刻进骨髓的劣性。
“嗯……我是武则天时候诞生的。”
失神间,浮棔思索时放缓的轻音,也仿佛隔了一层朦胧的,又厚重无垠的光阴。
风不知感叹:“一千多年的时光啊,不无趣么?”
浮棔沉默,又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黄泉水里生的,七情六欲早就泡烂了,冲散了。其实说起来,我竟算不上鬼,没受肉身护持,未得魂魄滋养,也没有执念支撑,不过是天地间飘散的一缕气。你若是到了鬼市,便知晓了,他们生发自最强烈的感情,有着最直白的念想。我呢,我没有爱,也没有恨,不知如何喜,不懂何为悲,千年声色,寂寞光阴,皆与我无关,也或许因此,便没有‘无趣’了罢。”
浮棔微抬了下巴,浅笑:“我同大人,我们,属于潆游族。”她没再解释这个名词,而是另说道,“大人虽将鬼市治理得井井有条,众鬼各司其职,但无为而治久了,总有被架空权柄的忧虑,故我还是万事经手。”浮棔顿了顿,“执掌整个鬼市,也顾不上无不无趣了,而就算有闲下来的时候,我会看看人间。人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那么多的故事。”她眼下堆起凉凉笑意,“我们与你们人间的那些俗物不同,他们一生不过百年,**被加热,百味被压缩,自然受不得生命里的留白。何况我们都是如此过来的罢了。”
风不知眼帘微垂,像是在乖巧倾听,像是在凝神思索,又像失神放空:“……那人间,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戏台了。”
“嗯……不一样,戏子无情,人间发生的,都是每个人真真切切的喜怒哀乐呀。”
她看过许多话本子,见过多少阴晴圆缺。而黄泉的水冷,浸润得鬼市像湿了的柴,苟延残喘的几点火星附在上头,时间又在她身上走得温柔,也走得残忍,前路漫漫,一眼望不到头,又一眼便知其起承转合,她有些羡慕人间。
只是不承认。
风不知偏头,静静盯着她,心脏又酸又胀,最后她动了动身子,移开视线,抿了抿嘴,像是掖去了一个笑,大着胆子问:“我们的婚姻来自于爱,那么……你的喜欢是什么呢?”
“喜欢?”她眼波一转,悠着语调问,“你是问我,喜欢你吗?”她将“喜欢”咬得很轻,像是叹在耳边,眼下掠过一瞬小小的卧蚕。
有些愉悦。
她微蹙着眉,静静品味了片刻这一点愉悦,然后散漫说道:“好奇而已,能请动孟婆婆的人,我有些好奇。”
苦涩,像是细细的水流,从门缝里挤出来,来得缓缓,来得莫名。风不知心中暗笑,一句问话不自觉就吐出来:“婚姻大事,如此决定,不可惜吗?”
“婚姻,很重要吗?我们……也算草率?”
“那婚姻对你来说,是过家家么?”
“过家家是小孩子的游戏。”浮棔嗤笑。
“那……”
“不必问了。”浮棔感到厌倦,素手一抬,揉开眉心,止住了她的话。
“……是。”
就要到家了,风不知远远望见小石坐在窗子上,两面相对,是一个被距离拉开的对视。
“对了。”浮棔坐起来,牵起风不知的手。
她眼睁睁见自己左手小指延伸出一截红线,耳边浮棔轻语:“你的红线,是断的。”话间,带着幽香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
“……哦。”
“不知,不知!”小石朝她挥了挥手,把她唤回神,“你妈回来了,找不到你,正着急呢。”
……风不知有些恍惚,有一种泡软了的脚落到实地的不真切感,像是烂柯人骤然回到了现世,只凭着本能点了点头。
一股腥风打过来,仿佛撕开了笼罩的薄纸,五感瞬间回笼。
警笛声刺进脑海。楼下亮如白昼,人影嘈杂,霓虹灯、警车灯闪烁变幻,像一个荒谬的派对。
浮棔垂眸望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何母:“死亡对你们来说,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吗?”
“……对大部分人来说,也许是的吧。”
看到她从窗外爬进来,坐在床沿的女人慌忙站起,见女儿平安无事,松了口气,无奈一笑:“不是有门吗。”默了一瞬,她放轻了声音,“苗苗,下次出去的时候,好歹让家里知道嘛。”
“嗯。”
“那……”母亲拉住风不知的手,眼神向窗外瞟了瞟,欲言又止。
“她叫浮棔。我要睡觉了。”
“哎!”风母想拉她,却只徒然捞了一把气流,空落落地收回手。
女儿的背影无情无绪,她眨了眨眼,心里想,好像又瘦了一些。她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对不起三个字,百转千回。然而又有什么用呢,心中重复万万遍,歉意也只是歉意,下一个“偏方”到来时,依旧只能不管不顾地去试。
暗自叹了口气,她说:“苗苗,我下去看看你同学的妈妈。你早点休息。”
风不知闻言,不甚在意地一点头。
爸还在外地,风西洲在赶作业,母亲走后,整间房似乎都失去声音,终于门响,迎回了女主人,然后晚安此起彼伏,最后整个城市的灯错落熄了。
风不知坐在黑暗里,摁亮了手机,等它自动黑屏了,又再次抬手,屏幕幽幽的光投在她脸上,将每一寸疲态都展露无疑,然而睫毛缓缓眨呀眨,就是不肯彻底闭上。她撑着眼睛,解锁了手机,盯着主屏幕发了会儿呆,随意翻出了一本小说。
“你不睡觉?”
风不知一僵,大脑好不容易才重新运转,反应过来说话者是谁。弦绷得过紧了,松下来时有些绵软。她的声音在夜里摇曳:“不想睡。”
“睡觉。”嗓音听起来依旧温软,语气却带出了施令者的强硬。
那份强硬撞过来,风不知皱起眉,口中滚出来的话语也粗了几分:“睡不着。”
忽然一阵风袭来,临近身时势头却散了大半,风不知小小地打了个战栗,手臂迅速铺了一层小疙瘩,鼻端残余着一股奇异的幽香。
“抱歉。”浮棔凉凉地说了一句。
片刻,一簇月白色的小火乍然亮起,映得浮棔的脸皎洁如玉,也衬得她的眸光冷若冰霜,她偏头一笑,说出的词句像是落在地上的雪,“我忘记了,你很招我的小玩意儿喜欢,而那些小东西,在夜晚最活跃了。可是……”她无声地走到她床边,眼帘微垂,“苗苗啊,你也忘记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又或者是,你并不信任我。”
说着,她上身缓缓前倾,右腿顺势压住被角,食指和中指点上屏幕,轻轻往下一按,长发垂落,脸庞凑近,直盯上风不知,右眼像一颗夜明珠,闪烁着勾人的光:“子君法术虽受天道限制,但对付这些小鬼,绰绰有余。”她眯了眯眼,眸中光华流转,又凑近些,幽幽话语如蛊惑,“不过刚才,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新婚燕尔,洞房花烛,我的娘子啊,你说……嗯?”她浅浅一笑。
风不知瞪大了眼,后背抵住了墙,退无可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指甲透过薄被,刺痛了掌心,泪水流不出眼眶,于是调头侵袭心脏。求饶的话语挤在嗓子里,她要疯了,要死了。
浮棔撤回身子,索然又不解地扫了她一眼,声音很轻柔:“睡吧,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听话。”
灯火熄灭,身旁的威压也消失,黑暗中,风不知抚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夜色催生了一行眼泪。
冷。
她缓缓蜷缩起来,抱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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