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色清白。
卯正,宫门大开,朝臣依次步入宫中,过金水桥,入明德殿,一跪三叩礼之后,鸦雀无声之时,忽见一人手捧竹简,高举过头,从殿外疾步而入,“噗通”一声跪在正殿中央。
“臣赵启然有事来奏!”
殿中先是一静,后又响起朝臣侧目交头的窸窣声。
刻意晚来了半分,选在朝臣刚列好的队时候入殿,声音洪亮、有备而来,这位刚上任不久的大理寺卿,可不是省油的灯,如此行径,自然引得朝臣纷纷侧目。
“爱卿所奏何事?”高坐龙椅的元熙帝清了清嗓问道。
“臣接密报,得账簿一册,”赵启然跪在地上,本俯低叩拜的身子缓缓直起,目光灼直,声音震耳,“臣要奏二皇子贪赃筑堤官银。”
话落,殿中又是一静。
此前工部侍郎已呈上过二皇子贪赃筑堤官银的账册,陛下得知自是震怒,除下旨命工部继续追查外,还命大理寺辅助调查,但对涉事的二皇子却暂未有任何惩处。
陛下偏爱二皇子,是朝臣皆知之事,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值陛下身体抱恙、有意立储之时。朝臣面面相觑,各自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殿中短暂的宁静无声,是被元熙帝重重一击龙椅扶手的彻响声打断的,端坐上首的元熙帝面露沉色,语带怒气:“呈上来。”
候在殿中一角的明公公的忙上前去取,又是一阵静默无声,接着是元熙帝接过账簿、翻动账簿的声音。
济济一堂的明德殿内一时鸦雀无声,清晰可闻的唯有越来越快的翻页声。
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啪”地一声闷响,只见元熙帝突然合了账册,将东西往地上重重一摔,怒道:“逆子……逆子!”
“查,给朕好好的彻查清楚!”手中空了,元熙帝抬手往扶手上又是一拍,“南边水患的灾民尚在水火,尔等蛀虫还真是什么银子都敢贪啊!”
“赵启然,朕命你将此事彻查清楚。”元熙帝说着声音稍低了些,似是因动怒而导致的气息不足,“被贪的银子入了何人口袋,现在何处,全都给朕查得一清二楚!”
“臣,领旨!”赵启然俯身重重叩首。
元熙帝说着喘了口气,抬眼怒视垂首站在殿中的一众朝臣,一双年迈却极精干的鹰眼在殿内官员身上来回的转:“查!给朕彻彻底底地查清楚!账簿上牵扯的官员姓名,不论品级、不论门第,该提审的提审、该下狱的下狱,不必有所顾忌。”
一席话听着像是对赵启然一人所说,实则是对众人。
朝臣埋头不言,各怀心思。
殿中又是诡异地静了一阵。
“明公公,”元熙帝额开口打破殿中沉寂,说话语气中的怒气也消减了大半,听语气更像是是痛定思痛后的下定决心,“传朕旨意下去,封临华殿,命二皇子禁足于内,待此案查清后再解禁锢。”
至此,本就鸦雀无声的明德殿可说是一片死寂。
圣上只言彻查和禁足,未提及具体官员名姓,此时若敢出列劝阻,难逃同党之嫌。
方才还在观望圣上态度的朝臣,这会已彻底明白了圣上态度,禁了二皇子的足,这便是圣上彻查此事的最明确态度。
朝阳初升,一缕阳光照进殿中。
明德殿中无人胆敢多言,最终只有明公公颤颤巍巍地应了声“是。”
……
早朝一散,宫中禁卫便将临华殿外围得铁桶一般。
同上回陛下模棱两可的态度不同,这一回,显然是动了真格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下旨禁了二皇子的足,是惩处手段,也是陛下对彻查此案的一个态度。
清早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待到午时已变了天,天色阴沉,疾风骤起,眼看就有一场大雨即将倾盆。
散朝后的朝臣皆疾步回府,生怕走晚了会被雨淋湿一身。谁说朝堂之事不似头顶天气般,说变就变呢。
消息传到紫华宫时,天边响了声闷雷,大雨倾盆而至,砸在檐角廊边噼噼啪啪。
淑贵妃气得连摔了几个茶盏:“一群没用的东西,本宫养你们何用!”
前来递消息的巫禄吓得埋头跪着地上,不敢应声。
“昨日同本宫说什么账簿同钱庄一并烧了,今日便毫无损毁地出现在明德殿上,”淑贵妃气急,又摔了一个案上的白瓷雕花盏,“不是说大皇子那头动静全无吗,你倒是同本宫说说,那账簿是如何长了翅膀飞刀赵启然手里的?”
巫禄只将身子埋得更低,小声回道:“确是如此,埋藏在永宁宫中的眼线绝对可靠,大皇子那边确无动静。”
“那么安和宫呢?”淑贵妃忽地回身,瞟了巫禄一眼,“安和宫那个病秧子昨日可是出了宫的。”
“回娘娘的话,三殿下昨晚便昏迷了,连夜传了太医,诊治到如今都还未转醒,太医院那头可是忙了一整晚。”巫禄回道。
心中对萧凌仅有的那丝疑虑烟消云散,淑贵妃面上神色却更是气愤,“这头毫无动静,那头昏迷不醒,依本宫看,该葬身火海的该是你们一群没用的东西才是!”
巫禄不敢接话,只将身子埋得更低:“娘娘息怒。”
天边又是一声惊雷彻响,淑贵妃气得两眼发红,胸口因气急而止不住地剧烈起伏着。眼见雨势渐大,越是危急的时刻越不能自乱阵脚,淑贵妃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半晌,终是阴恻恻地开口道:“你即刻派人送一封宫宴的请柬到元府去,把那元昭一并邀到宫宴之上,他与王家女有染,若两人相逢于宫宴之上,本宫不信不能生出些事端来。”
“宫宴事关两国邦交和大周颜面,若是在西戎皇子面前丢了颜面,陛下便能看清楚,皇家的颜面可比那些银子重要得多。”
“只要陛下能看清此事,那么炎儿那边的处罚,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巫禄这才稍抬了点头:“奴才这就去办。”
**
五日时光转眼即过,盛京城的天气从那日的突然暴雨逐渐转阴,今日终是彻底放了晴,正是个天高云淡的好天气。
赏花宴的请柬是在赐婚圣旨后送达府上的,姜蔚本不喜这般饮宴,却因赐婚一事而不得不接,加之那时想一看三皇子的长相,便欣然应允了。
没想真到了宫宴这日,她却已然见了相见之人,且听爹爹说,自那日姜府侧门外分别之后,三皇子回宫后便一病不起,昏迷至今。
虽说偏离了本意,但赏花宴却已然不得不去。
临近晌午,姜蔚穿了身烟粉云锦宫装,披帛挽手,梳着单螺髻,髻上斜插一支玉兰琉璃簪,在采苓的搀扶下,缓缓步上马车。
那日从顺通钱庄回府时,吩咐采苓偷偷给自己开侧门一事,采苓迟迟未来,是因在半路被阮嬷嬷截了个正着,后挨了几下手板心,又罚跪了半日,如今伤势尚未痊愈,左右宫中是不让私带婢女的,故姜蔚便叫她在府里好好休息,不必跟马车在宫墙外头干候着了。
马车辘辘,不久便至宫墙之外。
姜蔚掀帘,先看了眼头顶金灿灿的日头,又看了眼不远处红墙灰瓦的宫墙,心情不错。
知道姜蔚不喜也不擅应付宫宴这般场合,昨日陆宁已派人来府上递过话了,两人谁若先到,谁便在宫门外稍作等候,以便二人能够一并入宫,既能有小姐妹间的叙话,又能彼此间有个照应。
眼睛还未从宫门外的热络场面移开,那头便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絮絮!”
姜蔚循声看去,见到陆宁,杏眼弯弯。待车一停稳,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车,朝着陆宁所站的方向小跑过去。
心急,跑得快了些,又有徐徐微风相伴,不经意间的裙倨轻舞,伴着着挽在臂间的霞色披帛随风飘扬,加之姜蔚今日刻意用心描的妆容,红墙青瓦下,绿柳扶风中,可是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陆宁站在原地,呆看了好一会儿,待人走到自己面前,都未回过神来。
“看什么呢?”姜蔚走近,伸手在她眼前连晃了好几下。
陆宁这才回神,今日可算是体会到登徒子看见美人时,不欲挪眼甚至想将人一把拦下、据为己有的心情了。若说平日素面朝天的姜蔚是朵未作雕饰的含苞花蕊的话,那么今日用心装扮的姜蔚,便是一朵明艳盛开的出水芙蓉。
旁的不说,今日姜絮絮可不就是她的人吗?
“絮絮你今日真好看,”陆宁一把勾住姜蔚的手:“走吧,我们一道进去。”
宫宴设在琼林花苑,从西侧宫门入内,尚有小一段路要走,宫中规矩多,故入了宫门,陆宁便只能松了挽着姜蔚的手,两人跟在引路宫娥的后头并排走着。
“坐席已是安排好的,你我并不在一处,你如今是未来三皇子妃的身份,得比我前好几排呢,”陆宁小声嘀咕,“说不好会和王夜瑶挨在一处落座。”
姜蔚听着,点了点头。
“因着赐婚一事,听闻这几日她在府里闹得厉害,你可千万防着她些,但凡她递来的酒水吃食,一概别接,推不掉就搬出你未来皇子妃的身份压她,总之别吃就是,反正明面上她不敢拿你如何。”
姜蔚闻言,狡黠一笑,随即从繁复宫装的广绣中掏出一个半掌大小的瓷瓶,神秘道:“放心,今日我可是有备而来。”
姜蔚说着,还得意地摇了摇手中小瓶:“解迷-药之毒,缓呕吐腹泻之状,还有,解春-药之毒的药丸,我都一并带来了。”
陆宁闻言“噗”声笑了出来,能如此得意洋洋又一本正经地说出“春-药”二字的,怕是只有眼前姜絮絮此人了。
“算你聪明。”陆宁笑道。
“习惯而已,”姜蔚解释,“你知道我不论去哪,身上总习惯带些应急药丸,今日入宫,携带种类比平日稍多些罢了。”
“不愧是你,姜絮絮。”陆宁夸赞,“虽说有备无患,但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别搭理王夜瑶就是,待宴席过半,可四下走动之时,我再来寻你,你我二人同待在一处,总是放心些。”
姜蔚点头,随即将瓷瓶收好,又将广绣上的褶皱抚平。
宫城很大,两人继续不急不缓地朝前走着,待走到一处八角亭外,旁边是养了锦鲤的鱼池,姜蔚不犹顿了一下脚步。
她认得这里,上回爹爹带她入宫时,走得就是这条路,八角凉亭外的石径一分为二,往东是琼林花苑,往西,再走一段路,便是三皇子所住的安和宫了。
昏迷不醒可是大事,心底再次琢磨起萧凌昏迷一事,爹爹并未细说此事,只是三言两语带过此事,大火浓烟会加重他的病情,不知他的病发,同那日之事有没有关系,又有多少关系,只觉那日见他时,看着不似病重至此的样子。
心中多少有些放心不下,乌溜溜的大眼不由朝西边小径瞧了眼,姜蔚未动声色,只在心底悄悄琢磨着,待宫宴后半段自由活动的时辰,她是不是可以找机会偷溜过去瞧瞧他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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