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让人死简单,让人活反而却难上加难了呢,李青一忍不住想,属于西北清晨的寒意在日光的普照下逐渐退去,到了中午就会炎热起来,所以这里的居民大多都穿着宽大的方便脱下的袍子,和中原南国大不相同,她忍不住多好奇地张望了一番,她虽然来这里也有半月了,但是对此处的风土人情却也不太了解。
她抬头看着琉璃一般的蓝天,远处翠色的山坡以及山坡上白色的蘑菇一样的毡房,“说起来,”李青一低声开口道,“他们在哪里供奉他们的长生天呢,有庙宇么?”
“陛下想去参拜么?”杜毓文笑了笑说。
“只是很好奇她长什么样子。”李青一低声说,她是一位什么样的母亲呢,能让所有处于苦难中的孩子相信她会来救赎他们。
“实际上她没有神像。”杜毓文低声咳了一下说道,“他们蓝部的规矩就是不立偶像,唯有经文。”
“这样。”李青一点了点头,“我懂了。”
“这样她就可以和每个人的妈妈都长得一模一样了。”少女认真的说。
杜毓文闻言怔了一下。
蓝部不设偶像这个习俗是他在征讨阿史那家的时候知道的,毕竟大多数以教立国的夷狄都会有富丽堂皇的浮图,军士们能从中找到数不胜数的七宝和善本,甚至有的部族连神像本身都是足金打造的。
所以当他们大破阿史那王城的时候,不少老兵也心思浮动,想要发这笔财。
“中原上百年受他们的气了,拔除这些邪神淫祀让将士们发这笔财也不算不义。”部将建议道,偷偷看着这位年轻将军的脸色,他们都知道杜毓文是三榜考上来的进士,行伍中的心照不宣对他而言却是闻所未闻。
杜毓文知道某些约定俗成的旧例,比方说当年天下大乱的时候,不少节度使所部的军士就是破城之后可以劫掠三天,以此犒赏将士。太祖开国后以仁治天下,这些军部大多重操旧业回到军中了,没想到对这习气念念不忘的程度远超旧主。
杜毓文从前对这些一贯装聋作哑,只推说我一介书生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旧例,因此马虎过去从未容许手下做这些事,如今看到这王城的富饶繁华非从前所破那些要塞马场可比,他们有些坐不住了,索性明示了出来。
青年将军微微挑了挑眉,“此地将受王化,的确淫祀之流早早处理为好,不知道诸位是否愿意和杜某走一趟,会会此地的邪神。”
杜毓文并不打算允许他们贩卖七宝金身,他甚至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大战之后,必有不少当地百姓前去寻得神佛庇佑,他到时候将心比心一番,将他们暂时安抚下来从长计议。
所以当他得知蓝部信神却从不塑金身的时候只是松了口气,想着自己少了个麻烦倒是不错。
至于为何不塑这些谈经论道之事,他当时太忙了,并没有心力顾及,而之后他便将这个习俗忘记了,从未想过背后会有什么意蕴和原由。
他也知道他们所信仰的神明名叫长生天,是万事万物和万千生灵的母亲。
“这样她就可以和每个人的妈妈长得一模一样了。”李青一低声说,“她就是每个人的母亲了。”
“怎么了?”少女扬起了头来看他,“是我猜的不对么?”
青年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也许您可以去问问当地的喇嘛萨满们,是为什么不为长生天立金身的。”他轻松地建议道,“说不定他们都觉得殿下想的更有禅意呢。”
“和当地的喇嘛萨满,”李青一轻声说,低下了头,不安地撕扯着袖口,“我可以去找他们么?”
“不会不合规矩么?”她嗫嚅道。
“他们是出家人,自然见一切众生皆是一样。”杜毓文说,轻轻拍了拍少女单薄的肩膀,“若是好奇他们平日里在想什么,喜欢什么,找僧侣聊聊很不错的。”
“我也没有很好奇。”李青一轻声说,“我只是很想知道,苏农大夫,不,阿史那英他为什么那么不开心。”
他真的很伤心,李青一不知道为什么能从他身上嗅出这种感觉,比他蓝色的眼睛更阴郁浓重的悲哀。
杜毓文静静地看着她。
他没想过去理解阿史那英,他只需要他们之间达成共识就好了。
不管这个共识是出于诡诈,欺骗还是无奈,对他而言都别无二致。
杜毓文从前的人生可以说过的飞扬跋扈肆意张扬,毕竟从未有过他无法击败的敌人,而他也自认为只需要负责让该死的人去死,自然有人去照顾该活的人怎么活。
李青一想让原本该死的人也能活。
包括他自己。
“是啊,阿史那英他到底最不开心的是什么呢?”杜毓文跟着感叹道,“他的确看上去仿佛比受了三生三世情伤还憔悴。”
“他喜欢一个他无法放弃但却不太爱他的对象。”李青一不假思索地说,“所以大概真的比三生三世的情伤还苦吧。”
杜毓文转过头来看她,“唉?”
李青一想起那个青年看着雪山草场的神情和他手臂上累累的伤痕,她低下了头,“他很爱这里,就算为了这片土地死掉了都是他的殊荣,但是长生天好像并没有站在他那边,好像也并不爱他。”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垂着头,日光暖洋洋的照在她的身后。
“先生也是吧。”她忍不住说,“无论怎么样,都没法背弃故乡,他和我说父皇会杀了你的,可是我想,就算是这样,你也不会。”她顿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措辞来表达背叛,然而即使是为了求生的迫不得已,也没有多少好词来给叛徒。
这才是这世界上最苦最不值又最无法放下的爱。
“所以我替先生拒绝了。”她轻声说,略抬起的脸让杜毓文看清了她的眼睛,和眼下氤氲的一片殷红,“可是我还是很怕先生会死。”
杜毓文的心猛然间被攫住了,一股酸涩倒流进他的胸膛,他忍不住抓住了少女的手臂将她拥进了怀里,他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那仿佛是他生命干枯的味道。
“我不会死的。”他轻声说,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了那片桃色上,他尝到了她眼泪的味道,苦的很,是一生绝不想尝第二次的东西。
我是负责让该死的人死的那个,他的心中腾起了一股火苗,上天给予我的才华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天命,他偏偏放过了最该死的那个,所以受点惩罚也是理所当然,既然皇天后土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和机会,他此次定然不能再辜负所托了。
更何况风云局动,他也无法全然站在岸上了。
灯下的杨文秀在抽水烟,一股一股的白色烟霭将他雌雄莫辨的美貌渲染的有几分不清不白,他抬起眼,看向了杜毓文。
“武成侯竟主动来找咱家了,可是找到了什么关于文通太子遗孤的消息?”他问道,叫人给武成侯看茶,“咱家来了这边这些日子,给皇上的密折,可是一个字还没写呢。”
“公公倒也不用着急,常言道好饭不怕晚。”杜毓文接过了盖碗来,尝了一口茶汤,眯起了眼睛,他似乎只是在悠然品茗罢了。
杨文秀见他不说话,也自己抽着水烟,过了片刻,他出了声,“武成侯觉得他还活着吗?”
杜毓文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难说。”他淡淡地说,“不过若是身在胡地还张扬这个名号,恐怕是快死了。”
“皇上不是已经将文通太子独子厚葬了么?”杜毓文闲闲地说。
“只是那是座空坟。”杨文秀说,他决定先抛出自己所知的一点情报来投石问路,这朝中只要不聋不瞎都知道陛下忌惮文通太子的很,他的死绝对没有宣告的那么冠冕堂皇和简单。
而且他的后人有极大的可能性还活着,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杜毓文对这个消息果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那公公觉得,他会投胡吗?”他问道。
“多半不会。”杨文秀说,“当然也有可能,那就像武成侯所说的,他很快就会是个死人了。”
“黑部和蓝部都回复了我们的信函,大概不多时就能安排会晤了。”杜毓文说,“我这边自然会写折子通报陛下,公公要不要先写几日呢?”
“不必了,”杨文秀笑道,“我虽写的慢,但是陛下给我的马却是要快得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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