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长长而沉重地“嘟——”地响了一声,声音在清晨宁静的空气中久久回荡。
从车站出发始安静到现在的车厢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昏暗中一个个黑影站起来,大包小包地下了车。
邻座的大婶拍了拍钟嘉慧的肩膀,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满脸笑容说了长长眼串话,最后硬是往她怀里塞了一袋干果,孩子似地飞奔下车。
钟嘉慧跑了出去,只能看见一个人影远远地朝她挥手,转眼就没了踪迹。
她撑着腰,四处打量着这座小城,与她的想象中的黄沙满天并不相同,这里干净而空旷,一张陈旧的“自力更生,建设祖国”的大横幅高高挂起,“加入西部大开发!”“好人马上三线!”的红色大字在微微发黑的墙上格外鲜明,墙绘里高大强壮的建设工人满面春风地朝每位过路者朝气满满地笑。
不同于东城的高楼大厦和满街奢侈品广告,这里只有能望得见蓝天白云的低矮楼房和建设大西北的宣传海报,仿佛时光流转,它仍然停留在六七十年代。
“是钟小姐吗?”身后突然有人出声,钟嘉慧转过身,看见一个穿了件干净T恤的清秀青年有些羞涩地朝她笑。
“是我。”钟嘉慧拉着行李箱朝他走去,“您是佘先生?”
“是是是,”青年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叫佘俊,直接叫我的名字或者叫我小佘就好了。”
钟嘉慧微微一笑,转而道:“还得让你亲自过来,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青年忙说,“这里离村里还有一段距离呢,路也不好走,两只腿是走不过去的。”路面有很多小石子,行李箱并不好拉,他索性一把扛起行李箱,笑着说:“我开了辆往一辆敞篷车过来,路上的风景很好的,顺便带你兜兜风。”
佘俊看着瘦弱,但扛起二十八寸行李箱起来丝毫不费力,把它放到敞篷车上时甚至连粗气都没喘,转过身来对钟嘉慧说:“上车吧。”
钟嘉慧对着敞篷车发呆。
它浑身漆满亮眼的宝蓝色,车身线条四四方方简洁有力,操控台身姿流畅如猎豹,佘俊伸手打开门,示意她爬上去。
这是什么敞篷车,这分明叫三蹦子。
“看着是有点简陋,”佘俊嘿嘿笑,“但它可顶用了,四轮过不去的路它都能开得稳稳当当的。”
三蹦子就像是汹涌波涛上的浮萍,跳跃,旋转,颠簸,钟嘉慧紧紧抓住栏杆,才避免自己像乒乓球一样四处乱撞,小小的车轮飞速滚动,无情地碾压过松软的沙路,细小的沙尘被车轮带起,铺天盖地蒙了钟嘉慧满头满脸。
“咳!咳咳!”
她死死捂住嘴鼻,什么沿途风景大好风光是一概没看见,沙尘倒是吃了不少。
“就是这条水沟!”佘俊突然大声说,“看到没有?就是这条水沟!”
风沙不但迷眼还堵耳朵,钟嘉慧一句都没听清:“你说什么?”
佘俊一把握住刹车,惯性之下钟嘉慧险些给颠出车去,她惊魂未定地擦了把汗,就看见佘俊指着小路边沿说:“我是第一个发现罗芸的,那时候她就躺在里面。”
他的声音有些惋惜:“再往前走个几百米就是她住的地方了,可惜啊,喝酒误事,她是个挺不错的老师,孩子们都喜欢她呢。”
钟嘉慧确实是听罗芸提起过,在村民家借住的同时顺带当了村里小学的音乐老师,但罗芸这人思想清奇,属实不是教书育人的料子,能得学生喜欢,倒也是稀奇。
她扭头看向那小小一条沟壑,它几乎被人拿沙土填平了,更浅更不起眼,任谁说这水沟里有过一条人命,都像是无稽之谈。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佘俊也跟着轻轻叹了一口气:“罗小姐心地好,人也漂亮,哎…不说这些了,知道你要过来,我特意交代李大哥把屋子给收拾一下。”
“你知道的,横死之人住过的屋子…有些人是会有些忌讳的,,”他有些小心翼翼,就连开车也变得慢了一些,“李大哥就拿房子去养羊了,他们没有别的意思的,你别介意哈,东西他们都帮你们好好留着呢。”
“好。”
佘俊忍不住从后视镜打量着这位从大城市里来的姑娘,她看上去比之前来的那位罗小姐还要娇贵,皮肤莹白通透,玉石般晶莹细致的脸蛋,纤细漂亮得像个瓷偶,还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那一种。
不同于罗芸大大咧咧自由随性的模样,她似乎有些忧愁内敛,话也不多,瞳孔是干净澄澈的漆黑,与他交谈时会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让他忍不住生出殷勤呵护之心来。
那行李箱忒重,他的手到现在还在酸痛呢。
佘俊有些担心地想: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这里。
“我们村里没有酒店旅馆什么的,”他说,“只能委屈你住村民的房子了,环境不太好,但也能凑合几天,你是想先放东西,还是先去李大哥家拿罗小姐的遗物?”
“这样太麻烦你了,你也有自己的事。”钟嘉慧说,“这样吧,先去住的地方放行李,让我一个人去李大哥家就行。”
佘俊有些不放心,但他是唯一一个顶用的村官,事情确实不少,就说:“也行,你自己走路要小心,我们村里没文化的人多,有时候说话不好听,你也多担着点,他们没恶意的。”
他把钟嘉慧送到寄住的村民家,交代了揉面的大嫂几句话,又帮着把行李箱送到屋子里,就拧足了油门急匆匆地开走了。
钟嘉慧与大嫂面面相觑,她试探着扬起一个友善的笑容:“…嫂子…您好。”
大嫂咧开嘴呲牙,举起手中的擀面杖朝她挥了挥:“女尕娃!给你&…#?”
钟嘉慧盯着那根粗大的擀面杖就是一抖,讷讷开口:“…谢谢?”
她其实听不太懂,但那擀面杖有些嚇人,无论怎样,笑脸待人总没错。
果然,大嫂笑容更灿烂了,热情洋溢地扬了扬擀面杖:“我把面给擀&*%…尕娃子,给接一缸子水!”
钟嘉慧指了指自己,疑惑地问:“叫我吗?什么缸,在哪里?”
一个搪瓷杯越过她递了过去,里面晃荡着半杯冷水,大嫂用沾满面粉的手指了指她,说:“看我干撒子嘛,去喝^*%#脸…”
“阿妈让你先去喝水擦把脸,”搪瓷杯拐了个弯,塞到了钟嘉慧手中,她下意识握紧,循声望去,看见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神色淡淡地望着她。
他有些瘦,宽大的短袖套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肤色微黑,理了一个板寸,长得很精神,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然后说:“你坐俊哥的拖拉车来的?脸、衣服、头发、还有这里,沾灰了。”
钟嘉慧不用照镜子都知道一路风尘仆仆下来她究竟有多灰头土脸,但她很无所谓地拍了拍衣服,对少年一偏头:“今晚洗个澡就是了。”
少年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过了一会,他才有些艰难地说:“…好。”
“……”
“你叫什么?”
少年一愣,微黑的脸庞忽地一红,左顾而言道:“你想去李叔家吗?我带你过去吧?”
麻利擀面的大嫂呵呵笑起来:“尕娃子嫌名字不好听着呢,我给你讲,他姓马,叫他牛就行了,他小时候刚学会走,就掉水井里去了,差点没活成,还是村长把他家憨牛牵出来,把他放牛背上牵着走了好几圈才捡了一条小命,我们都说是牛大仙显灵,把他救活了哩!”
她这件事显然已经讲了许多遍了,口齿都清晰不少,但是马牛显然有些恼羞成怒了,愤愤地喊他母亲:“阿妈!”
他母亲乐呵呵地摆手表示不说了不说了,马牛这才红着脸对钟嘉慧说:“等我十八岁了,我就去把名字给改了…走吧,我带你去李叔家。”
陇县本来就偏僻,而这里更像是个山沟沟一样的存在,钟嘉慧这个新面孔一出现,各家各户的土屋子里就悄悄探出一张张看新奇的脸来,有甚者大喊:“憨牛!稀奇哩,来了个花姑娘!”
马牛就向他们挥了挥拳头,骂了句什么,他们也就嘻嘻哈哈地缩了头,等走到一间拿砖石水泥垒起来的屋子时,马牛停住了脚步,喊了一声:“李叔!”
屋子里有人应了一声,等他出来的功夫,马牛对钟嘉慧说:“李叔是村里的书记,这里就是村支部,全村最好的屋子,几年前一个企业家给建的,你看到前面那条在修的路没有,也是他捐的,这条路要是修成了,汽车就能从城里开进来了,安了路灯,走夜路也不怕,我也不用起那么早去城里上学了。”
钟嘉慧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灰色水泥路向她来时的山路蜿蜒而去,又在半截断掉了似地没入黄土之中。
村书记李叔走了出来,听了一耳朵,就说:“那人小时候也在这里长大来着,他妈妈是这里人,他爸是当年过来支援建设的…想当年,我们这里多热闹啊,挖矿的挖矿,建酒厂的建钢厂的什么都有,你要是往西边走,还能去看看当年挖矿留下的矿洞。”
他有些自豪地说:“还有当年那个迷路的飞将军在我们这里邂逅了个漂亮姑娘,留了种,我就是他的后人哩。”
钟嘉慧礼貌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就听见马牛噗嗤一声笑,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听他瞎掰扯。”
李叔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己的家乡,末了回头满怀期待地问:“小钟,你来做撒子的?听说你是小罗的同学,是不是来接她的班的?要不要去村小看一下啊?”
钟嘉慧看着他的眼睛,她不知道佘俊究竟是怎么和他们交代的,因而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是来收拾罗芸的遗物的…呆几天就走。”
李叔和马牛几乎是同时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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