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上方坐着一位华服女子,她梳着高高的发髻,佩着金梅花宝顶簪,既高贵又端庄,她还很年轻、也很美丽,蛾眉曼睩,朱唇若丹,灼灼有海棠之艳色。
这样一个绝色的美人,看过去竟与谢云嫣有七八分相似。
谢云嫣见过她,在安信侯府的大门外,等了许久,见了一面,彼时,这位温夫人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但今天,她却起身迎了过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就是嫣嫣吗,我可怜的孩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谢云嫣平日聪明伶俐,此时此刻却有些呆滞,她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温夫人笑容不变,她微微地俯下身去,朝着谢云嫣伸出了双手:“好孩子,我娘家姓苏,你应该知道我的,我是你的母亲啊,来,到母亲这里来。”
从小到大,谢云嫣偷偷地梦想过很多次和母亲见面的情形,母亲会亲亲她、抱抱她、把她搂在怀里,毕竟,她这么聪明又漂亮、还很乖,母亲肯定会疼她的。
但是,此时此刻,她却有点不知所措,心中也没有太大的欢喜。
拂芳笑着,推了谢云嫣一把:“这孩子,可不是高兴得傻了,那是你娘啊,还不快点过去。”
谢云嫣还是不动。
温夫人苏氏叹了一口气,上前两步,轻轻地抱了抱谢云嫣:“我的儿,这么多年,苦了你了,娘一直在想你。”
她的身上有一股香气,似荔枝、似兰花,浓艳馥郁,靠得这么近,谢云嫣并不习惯,但她的怀抱还是温暖而轻柔的,如同云朵。
这么轻的拥抱,谢云嫣从来没有接触过,一下就沉陷下去了。这就是生下她的母亲,与她骨肉相连的人。谢云嫣的眼眶慢慢地红了,她不作声地搂住了苏氏的脖子,低下头,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
苏氏笑得更加温柔,抚摸着谢云嫣的后背,柔声哄她:“好了,别哭,娘这就带你回家,以后为娘会好好疼你,你乖乖的,不用怕。”
谢云嫣用袖子抹着眼泪,轻轻地“嗯”了一声,她还是不知道该和苏氏说些什么才好。
说苏氏这十二年来为什么对她不闻不问?说苏氏那天为什么避而不见?仿佛也没什么意思,对母亲的孺慕之情终究还是盖过了心中的那些话,谢云嫣仰起脸,望着苏氏,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赵子默在旁边看着,此时终于忍不住:“温夫人,你当年都抛下嫣嫣了,如今又来做什么?谢叔叔临终前把嫣嫣托付给我了,我会照顾她的,你不要带她走,我不相信你。”
“这位就是赵公子吗?”苏氏神情自若,点了点头,“我前头就已经听说过你,果然是个好孩子,知章别的不行,眼光还是准的,他既然把嫣嫣许给你,你也算是我的晚辈,唤我‘苏婶婶’即可,不必生分。”
赵子默一拳打在棉花上,全然无处着力,有点脸红了:“那不必了,我不过是个乡下野小子,高攀不起您这样的婶婶。”
“阿默。”谢云嫣小小声地叫了一下。
赵子默“哼”了一声,把头扭开了。
苏氏笑意盈盈,轻声细语:“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嫣嫣这孩子到了长安,这就赶紧过来接她了,我知道你们心里恼我,这些年没有照顾她,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虽然见不着她,其实心里是日日挂念的,嫣嫣的房间我都已经为她备好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不必存有隔阂。”
拂芳也在一边劝说:“这世上哪里不疼儿女的母亲,当年的事情,你们小孩子不懂得,不要苛责,总之都已经过了,如今母女团聚,岂不是一桩喜事,谢先生已然不在人世,子默你自己也还小,小谢姑娘若能得温夫人亲自照料,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赵子默迟疑了一下:“那,嫣嫣先去温家看看,若是不对,她依旧回来。”
拂芳松了一口气:“好了,小谢姑娘收拾一下东西,跟温夫人回去吧。”
谢云嫣蹭蹭蹭地跑过去,抓着拂芳的袖子摇了摇:“芳姑姑,我本来就是两手空空地来到燕王府,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但是我想去和燕王殿下道声告别,姑姑可以带我过去吗?”
拂芳忍住笑,故意板着脸:“不成,王爷这会儿在书房,他说过了,不许你再靠近进他的书房,若不然,让你罚抄礼记全篇三遍。”
谢云嫣瑟缩了一下:“这么狠?”
她皱着小眉头考虑了一下,忍痛道:“我对殿下而言固然微不足道,但殿下对我而言却如山如岳,当尊而重之,我怎么能不告而别呢?没事,不就三遍礼记吗,我不怕。”
拂芳听得笑了,遂请苏氏稍候,她带了谢云嫣去向燕王辞行。
李玄寂的书房外面守着一众侍卫,见拂芳又带谢云嫣过来,一个促狭的,还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姿势吓唬她,谢云嫣翘起鼻子“哼”了一声。
但是谢云嫣确实有点怕,不敢进去,远远地站在阶下,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玄寂叔叔,我是云嫣,我要走了,特来拜别……”
“进来。”李玄寂清冷的声音传了出来。
谢云嫣壮起胆子,慢慢地走了进去。
李玄寂坐在书案前,天气开始有些热了,他今天换了一袭圆领大袖的长袍,依旧是玄黑色的,衣襟上绣着大幅银线云海纹,飞龙破云而出,看过去一如既往的威严。
燕王殿下确实是英姿无双、灼灼若天上烈日,可惜,就是有时候凶了一点,还会罚她抄书,吓人得很。谢云嫣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一点也不显,上前乖巧地行了个万福礼。
李玄寂的手指敲了敲书案:“听说温夫人来接你,你去了安信侯府,须记得谨言慎行,不可再成天油嘴滑舌地哄人,免得折了你们谢家的风骨。”
谢云嫣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是,我不哄别人,自从见了叔叔,别的人都如尘泥一般,不值得我去哄的。”
李玄寂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谢云嫣笑了起来,如同春天枝头的那枝桃花一般,明艳而美好:“好的,我不淘气了,您说的话,我都记在心上了。”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摆了摆手:“去吧。”
“是。”谢云嫣依言退下,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忍不住问了一句,“玄寂叔叔,是不是您让温夫人来接我的?”
这个女孩儿有时候过分聪明了,也不太好。李玄寂并不回答。
谢云嫣在李玄寂面前重新站定,眨巴着眼睛,用天真的语气问他:“您是真的不喜欢看见我吗,所以想让我离开燕王府?或者是,您觉得自己命犯凶煞,会对我不利,才让我远离您?”
从来没有人敢在李玄寂面前提及命数一说,世人畏他、远他,视他如梵天修罗,只有这个女孩儿似乎懵懂无知,她会用软软的声音叫他“玄寂叔叔”,又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挑衅他的威严。
李玄寂面无表情,他望着谢云嫣的目光深沉而凌厉,能令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战栗,不过,谢云嫣却是例外。
她一点都不怕,反而对着他仰起了脸,直直地望着他,十分认真地道:“我父亲说过,我出生的时候,祖父见了我最后一面,他老人家给我算了一卦,我八字命局循环相生,注定一生顺遂、无灾无难,是个难得的吉祥之命。”
她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容:“所以,我不怕,我在您身边,可以把我命里的福气分给您,分您一半,我自己留一半,这样就好啦。”
这样一个女孩儿,她一出生,就从世家千金沦为平民,她的母亲抛弃她,她的父亲早逝,她却说,可以把命里的福气分给他。她大约是忘了,他是尊崇的燕王殿下,坐拥百万雄兵,手握无双权势。
但她望着他的眼眸是那么清澈,让人想起春天山涧里的溪水、或者是秋天夜晚的月光,一尘不染,李玄寂想,可能她真的是那么想的吧。
傻得令人发指。
李玄寂神色淡漠:“你尽可以留着你的福气分给你的阿默,至于我,用不到这个。”
“他才用不到呢,他和我定了亲,将来会有我这么好的媳妇,这福气,谁都比不了。”谢云嫣仰着头,一脸得意的小表情,若有小尾巴,此时大约要摇一摇了。
李玄寂很见不得谢云嫣臭美的模样,那本礼记一直还放在他的案头,他顺手递给谢云嫣:“我和你说过,谦恭虚己、循规蹈矩,方是为人本分,你一点都没记住,上回只抄了内则一篇,看来是不够,去,这一本全篇,抄三遍。”
谢云嫣遭受暴击,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巴了下去,她用颤抖的手接过书:“玄寂叔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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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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