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滂沱,更深露重。
一盏红灯笼飘进了太守府书房,晃着了丘自修满是血丝的眼。他正要发作,典史忙把灯笼灭了,恭恭敬敬向丘自修报告:“谨遵大人嘱咐,小的已把泰半的禁潜令疑犯放了,何姓女囚也在其列。”
等了半晌批示,典史偷瞄了一眼丘自修:“大人,好不容易有个能威胁那妮子的把柄捏在手里,就这么眼睁睁地放了,是否有些可惜?”
“沅巳真人亲自开的金口,”丘自修讽笑了一声,“谁叫我们有求于人呢。”
“有句话,小的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典史不安地搓了搓发痒的伤口,往前凑近了些,“沅巳真人果真有那么可靠么?这年头江湖骗子也不少…”
“放肆!”丘自修脸色变了,“可靠不可靠,岂是你这种宵小能置喙的。”
典史唯唯低下了头。这一低头,便瞧见丘自修手中洒金纸上露出的字眼。大半夜的,让一介地方官埋头苦读的竟不是公文,而是一张长长的嫁妆单子。
怕是对自家晚辈的婚姻大事都没那么上心。
“各处守备安排得如何了?”丘自修边看边问。
“大人放心,四个字搁这儿了——插翅难逃。”说完,他才觉得这成语用在“尊贵”的龙王新娘上有些不太合适了,找补道,“小的意思是说,必定会好好看住她,保证婚礼万无一失。”
“那就好,”洒金纸映得丘自修脸上也是一片血红,“只要婚礼顺利完成,把柄不把柄的,便无关紧要了。妖邪要靠神明来治,那所谓的龙王正好帮我们解了这个难题。红事与白事,终归是一体两面。”
“只不过,她那个珍珠坠子…”嘟哝到一半,丘自修意识到典史还在此处,掐断了话头。
他举目望向不远处,新贴的双喜剪纸在大雨中披拂摇曳,不显得吉利,反衬出不详。
···
阿栀一股脑儿抠下了那浆糊的双喜剪纸,怎么看怎么碍眼!
她向后躺倒在拔步床上,锦被像温泉水一样漫过了她。这富贵乡还真是迷人眼得很,要不是房外有重兵把守,时刻提醒着她是个阶下囚的处境,她还真想抓住机会享受享受。
手中的剪纸揉皱成团,发泄般地往门口一扔——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来人的拂尘上。
“是你!”阿栀一下子坐直了。
“我的话,看来他们的确是听进去了。”沅巳满意地打量着房内的布置,“香是鸡舌香,炭是红萝炭,丘自修还是舍得的。”
这个蓝眼睛的女冠,前脚仗义帮她赎回了珍珠坠子,后脚又用一番惊世言论将她推向了风口浪尖。
她举棋不定地望着她:“我还能叫你一声姐姐么?”
“叫吧,我爱听。”沅巳在她床沿边坐了下来,手中拂尘一甩,一枚走笔繁复的隔音符箓飞出,光华罩住了整个房间,“有想问的便现在问。”
阿栀看愣了:“神仙姐姐,助我出去!”
“唯独这件事不行。”沅巳笑眯眯地回绝了她,“全云州可都指望着你救急呢。”
“唉,到底与我有什么相干...”她见沅巳真有几分非凡本领,仍不肯出手相助,不免生出些望梅止渴之感,“我在云州好端端活了十七年,从没听说过什么龙王新娘,你必定是找错人了。”
沅巳没急着反驳:“你是不是在恶月恶日生的?”
“五月初五生的又不止我一个。”
“那好,”沅巳伸出手指,“这个你又该如何解释?”
她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当日大牢中的惊悚场景还历历在目呢。不过这一回,珍珠坠子并未作乱,沅巳的手指完好无损。
阿栀迟疑道:“兴许是瞎猫撞着了死耗子…我也不晓得它的来历。”
沅巳笑了:“是你九矶阿婆送给你的吧?”
“你怎么!”不单来历,竟连她阿婆的名字也...她猛地抓住了女冠的手腕:“你把我阿婆怎么了?”
“放心,我没把她怎样。只是怕丘老贼暗中派人打探,暂时把她安置到夜来山的道观里了。真要论起来,我和你阿婆还是老相识呢。”
沅巳空着的手又甩了一回拂尘,影像在盘蛇镜中逐渐清晰:阿婆靠坐在枕头上,正就着一位姑子的手喝下白粥。虽有些精神不济,但的确没有大碍。
阿栀心中稍定,仍是扣着她的手不放:“你方才说,你认识我阿婆?”
沅巳不慌不忙反问道:“你就不好奇,她为何会得这场查不出原因的怪病吗?”
“这是...什么意思?”
“阿栀,”沅巳的目光落在了那颗明亮的珍珠上,“你本该夭折的。”
雨丝迷蒙叩问着青石瓦当,淅淅沥沥,揭开了十七年前的五月初五夜。
九矶怀抱着渐渐已不再哭闹的女婴,在永河水畔孑孓而行。几只食腐的乌鸦落在附近,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她一壁流泪,一壁挥手赶走黑漆漆的鸟儿。终于体力不支,颓然跪倒在一棵枯死的柳树下。
不知何时,枯柳前立了一位女子,通身作道士打扮,婴儿蓝的眼眸摄人心魄。
“让...开。”九矶的嗓子已然哭哑了。
“倘若你,不惜逆天而行也要使她存活,”女子道袍翻飞,身姿一如上古的仙人,以拂尘指明方向,“请你动身前往龙王祠中,怀着至诚至善之心,向永河的龙王祈求聘礼吧。”
“无求于龙者,龙亦无应于人。有求于龙者,龙将扭转天道而报之。从此,她将辞别亡者们蓑草萋萋的彼岸,涉过阴阳未定的黄泉,重塑生者们馥郁芬芳的骨肉。从此,她将得到神灵的庇佑,成为龙王的新娘。直至十七岁的恶月降临,与她命中注定的爱人在此重逢。”
惊雷应声而落。照亮拂尘所指处寂然无声的龙王祠,也照亮九矶绝望无助的神情。
“你是什么人?”
“凡人与神,皆有缘始。”女子的眸中浮现出悲悯,“我就是那个开启一切之人。”
“有半个字作假,”九矶痴望着她,“我必化为厉鬼,日夜缠你不安!”
“还有一个时辰,她便要断气了。”女子不为所动。
“栀娘,我必定会护住你的命。”九矶挣扎着起身,吻了吻婴孩馨香的额头,向龙王祠步履蹒跚地走去。天地间急风骤雨,她的身影一如虬结的枯柳,虽被百般摧折而不可动摇。
沅巳收回凝视珍珠的目光,颇有些怀念地感叹:“那天的雨啊,也像今日这般下得凶险呢。”
“你这个故事,确实讲的怪感人的。”阿栀将信将疑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妹妹,你可是差一点儿就死了哦。”沅巳失笑道,“没想到你还挺淡定。”
“眼下我不是还好好活着。”阿栀不置可否,“重点是,这些跟我阿婆的病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沅巳正准备卖个关子,眼见怪力少女作势要来抓她,立即直奔主题道:“当然是因为你阿婆意图悔婚,受到龙王的诅咒了。”
好嘛。先是龙王,再是新娘,现在连诅咒都跑出来了。阿栀抱着手臂,且听她解释。
“当日她为你求来的聘礼,便是你耳畔的珍珠坠子,真名唤作‘镇水宝珠’。它替你续了命,你也如我当年的预言一般,平安无事地长大了。渐渐的,你阿婆生了侥幸的心思——就算没了这个聘礼,你也能继续平安无事下去。可若继续留着它,一满十七岁,你便会被那骇人的龙王捉走。自古人与非人的婚约都没有好下场,谁知它会不会就此把你生吞活剥了呢?你阿婆越想越恐惧,误以为龙王祠被毁是捉你去成婚的前兆,这才叮嘱你去退了聘礼的。”
如此一听,似乎能够解释阿婆吐血那日的异样反应。可是,当真就是因为所谓的诅咒吗?
“既然你说是因为诅咒,”阿栀清了清嗓子,“那这诅咒有何破解之法?”
沅巳理所当然道:“因为悔婚生出的诅咒,自然是通过婚礼来化解了。”
说来说去,又回到了老话题上。只是事关阿婆性命,阿栀没有起初那么排斥了:“你先同我说道说道,这婚礼究竟是怎样操作的?”
沅巳一甩拂尘,半空中多了个短衫缚袴梳辫子的人偶,摇身一变,又换上了大红色的深衣婚服:“依照程序,先纳采,十七年前我便代劳过了;再问名,就是问你的生辰八字合不合古籍的记载,方才也问过了;然后是纳吉,卜婚事合不合天意,我也早就推算了无数次,无论是龟占、星占,还是杯珓、镜听,结果都是四个字:将遇良人…”
阿栀眼珠子跟着那嫁衣人偶团团打转,终于按捺不住:“姐姐,我求求你捡着要紧的说。”
“行行,”沅巳好脾气地答应了她的要求,挥手将布景换了一个,换成了她再熟悉不过的永河,“接下来便是仪式中最关键的一步。”
嫁衣人偶手捧绣球,独自走上一艘流光溢彩的花船。花船居中,两旁的小舟载满了珍玩与牺牲,作为龙王新娘的“陪嫁”。旁边岸上道士模样的人偶——应当就是沅巳自己,手舞拂尘做法,口中念念有词。花船和小舟渐渐动了,被风鼓动着向龙王祠驶去,嫁衣人偶一步步登上了船首,向河水中一跃跳下。
布景和人偶消散了。阿栀诧异地看着沅巳:“这就完了?”
“从仪式的角度说,是的,这就完了。”
“之后呢?”
“所谓天机不可泄漏,之后的事情,只有龙王新娘本人才知道了。”沅巳高深莫测地笑,“作为主婚人,我只能向你保证一条,完成这一步后云州便可重得太平,你的阿婆也会痊愈。”
阿栀托着腮帮子,深深陷入了沉思:怎么听都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只要从船上跳进河里,阿婆便能摆脱查不出症结的怪病;即便诅咒一说是无稽之谈,沅巳根本是在骗她,她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摆脱太守府的囚禁、恢复自由之身…
当然,这个“一本万利”仅仅是对她一人而言的。要是换了个水性差的人来,在看到跳河那一步便该吓得直摇头了。万众瞩目之下,也不敢往船上回游,给张弓搭箭的官兵立个活靶子。尽管沅巳宣称,她并不知道跳河后会发生的事情,可在阿栀看来,那人不就只有个生生被淹死的份儿。
算来算去,这个河别人跳是不值,换成她来跳,却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树挪死、人挪活。
跳了!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保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沅巳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阿栀拿定了主意,重新抬起头,脸上全无一丝惧色:“正巧有一个。姐姐能否帮我看看,今晚的月亮带没带着圈月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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