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驻扎东南沿海的藩王吴懋有反心,拥兵自重,不缴贡赋,短短数十日纠集兵将近五万,沿海战事一度甚是吃紧。
太极殿内君臣议事,连续四五个时辰不见停歇,时不时传来皇帝斥责众官之声。
周福吉守在殿外,擦擦冷汗。
陛下理政向来是雷厉风行,太极殿内气氛这般阴郁,龙颜震怒,谁敢做声,连一只寒鸦从殿顶飞过,周福吉都急令小太监给抓到一边去。
正当沉闷之时,远远见一青袍的大人徐徐而来。
那人看上去年岁不甚大,长得一张书生脸,天庭饱满,头戴银莲华冠,形貌儒雅。
周福吉认得,这是太学新选上来的魁首,张闵伦张大人。
张闵伦本出身寒门,前些时候肃王殿试名单作假,被陛下打回重做,使得一众有真才华的寒门学子都有机会施展抱负,这位张大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周福吉不敢怠慢,弯腰上前,“奴才请张大人的安了。张大人匆匆而来,可也为了觐见陛下?”
张闵伦站定,正了正衣冠,将双手叠在身前,才不卑不亢地开口,“周公公,下官听闻了藩王吴懋之事,特前来面觐陛下。”
周福吉道,“大人见谅,实不相瞒,陛下此刻正在和其他几位大人叙谈此事。陛下既未召见大人,想来还有其他吩咐,便请张大人回吧。”
张闵伦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只是太学提拔上来的新官,陛下连他的名字都未必记得,相议东南沿海这样危重的国事,他自然是不够资历的。
只见张闵伦不慌不忙,“还请公公为下官通传一下吧。请公公转禀陛下,说微臣张闵伦有一计,”说到此处,他端肃的神情带着点文人的自信,笃然道,“……定能平藩王吴懋谋逆之乱!”
……
晚些时候,太医院的华太医带来了夏小娘的消息。
缘着生烟玉的奇效,夏小娘的病势被稳住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其寒毒这么多年以来已深入骨髓,若求完全痊可,却是不太可能。
为今之计,只能缓一天算一天。
华太医道,“令慈还有一封家书,托微臣转交给玉美人。”
玉栖拆开那书信,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字迹是芦月的,口吻却是阿娘的。像是阿娘病弱体力不支,叫芦月帮忙代笔来着。
信中阿娘对自己的寒疾只字不提,只千叮咛万嘱咐她独身一人在宫中,要事事小心,切莫因为自己的病得罪了陛下,也切莫中了旁人的暗害。
玉栖读着信,想起阿娘慈爱的面庞,不禁一时腮边坠泪,想回家探母的念头便更加强烈。
弹剑知她心思,便道,“美人莫忧,陛下向来是疼爱美人的,回府省亲也不算什么大事,美人求一求陛下,陛下会答应的。”
玉栖忧惶惶,“可我听教习嬷嬷讲,宫中嫔位以上的妃嫔才准回府探亲,且一年只有一次,须得有孕才行。”
弹剑道,“规矩虽这么讲,但也是先帝时候的事了。先帝嫔妃众多,自然要定下这般规矩来约束众妃。可陛下待美人是不同的,陛下现今只有美人一个。美人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陛下不会答应。”
玉栖一想倒也对,亟盼着陛下理完了政事来找她。
可陛下总是这样,刻意找他的时候他杳无影踪,平常不想见他的时候他又总会神出鬼没地出现。
这般惴惴不安地度过一上午,玉栖实在怅闷难解,便由弹剑陪着到御花园中走一走。
冬日里百花不开,地面上亮晶晶的,还残余着未曾融化的积雪,处处皆是一派苍白而单调的景色。
唯花园正中央设了一座暖房,整个暖房以透明琉璃搭成,里面层层叠叠养满了举国各地献贡来的名花异草,饶是寒风扑面,隔着老远也能闻见馥郁的花香。
弹剑解释道,“陛下最重孝道,太后娘娘喜欢品茶弄草,陛下去年便专门命人盖了这间暖房,使得百花冬季也能盛放,供太后娘娘赏玩。”
玉栖远远遥望那暖房,果然是气派非凡,称得上是一国太后所拥有。
她在离暖房十几步处停下脚步,拉着弹剑道,“既太后娘娘所独有,咱们贸然靠近,又要惹麻烦,不如就此回去。”
因为避子汤的事,太后和她已经若有若无地结下一层隔阂了,她可不想自找麻烦。
弹剑道,“美人思虑周全。不过时辰还早,倒也不必这就回去。美人若是还有兴致,奴婢领着您到别处转转就是了。”
玉栖点头称是,两人刚要转身径走,却听背后传来一个苍老的斥责声,“何人见了太后不来拜见?”
玉栖一滞,却见是太后身边的刘嬷嬷,不禁暗暗叫苦,自己本来只是从暖房经过而已,没想到真就遇见了太后这尊大佛。
当下无可躲避,只得上前几步,微微致意,“嬷嬷见谅,妾身原不知太后娘娘凤驾在此。”
刘嬷嬷看清了玉栖,“原来是玉美人,倒是老奴冒昧了。”说着跪下来给玉栖规矩地行了个礼,随即道,“太后娘娘请美人到暖房中去一叙。”
玉栖犹豫,看向弹剑。后者也轻轻摇头,想来是不得不去。
跟着刘嬷嬷往暖房走几步,果然透过琉璃幕墙看到一雍容华贵的妇人。但见太后身着暗红大凤袍,足不蹑地,虽有太后的尊称,皱纹却隐藏得干干净净,只如三四十岁一般。
玉栖谨慎地停在阶前,低垂螓首,恭恭敬敬道,“臣妾参见太后娘娘。”
透过重重花影,太后朝她望了一眼,“过来,离哀家近些。”
玉栖无法,只得上前,弹剑被刘嬷嬷留在了暖房外。
暖房中温暖如春,太后给玉栖赐了座,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半晌才道,“不错,是个俊俏的孩子。”
这甚是一句场面话,玉栖不知如何回答。
“多谢太后娘娘抬爱。”
一丝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
太后从美人榻上起身,又道,“那日哀家赐你避子汤,原是为你好。哀家是太后,必须为皇帝的整个后宫考虑。你这孩子还这样年轻,过早有了孩子,并不是什么好事。待皇后过了门,哀家何尝不想子孙绕膝之乐?”
玉栖倒没想到太后会主动解释那日之事,也不争辩,“太后娘娘苦心,妾身明白。”
太后长长地嗯了一声,望着这满房的花草,眼神略微有些渺远。
玉栖注意到花房高处挂着一卷画作,画纸微微泛黄,画的是一位年轻女子。
太后长叹一声,不断对着那幅画失神。
她亲近地拉了玉栖的手,指着身前的一盆白茉莉道,“这白茉莉,原是哀家那长侄女儿生前最喜爱的。可怜她才十八岁的年纪就红颜殒命,哀家和皇帝现在想来,犹是时常叹息呐。皇帝这才命宫人建造了这间花房,把这些娇贵的白茉莉都养在这里,也好睹物思人。”
玉栖讷然无语。
陛下之前有一位心爱的未婚妻,名为徐含笙,这是整个皇宫人尽皆知的。她是徐家二姑娘的长姊,传言早与陛下定情,后又因为替陛下挡毒箭而死。
太后此时谈起,像是在暗示她什么。
玉栖顺着太后的话,“太后娘娘和陛下都是长情之人。”
太后命人将那幅画摘下来,拿给玉栖仔细察看。
她眼角隐然有轻泪流露,拍了拍玉栖的手,“果然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怪不得皇帝把你留在身边。也是,自含笙走后,皇帝总不愿再立皇后,后宫也形同虚置。也就是你这孩子眉眼生得巧,像了含笙几分,才有这样的好福气,一举得了皇帝的宠爱,哀家看着也喜欢。”
玉栖垂下头去看那幅画。
那幅画年代久远,墨迹大有挥发之感,虽远看能看出画中所绘是位贵家小姐,近看却并看不清那小姐的模样。
不过听太后这意思,自己的相貌很像这画中人。
画卷底部一行小字:吾妻笙笙。
玉栖不禁恍然一笑,照这么看来,陛下是因为她长得像他亡妻,才把她纳入后宫的?
好像没什么不对,进宫之前,她与他仅有几面之缘,他却莫名其妙地改了圣旨,对她多番庇护,甚至还赐玉替她阿娘治病。
原是为了这个。
玉栖心念转了几转,只推聋作哑地道,“陛下未曾在臣妾面前提起过。”
这话语声细微,仿佛含了幽怨,外人听来像极了吃了酸味。
太后眼光闪了闪,依旧沉叹道,“你也不要多心,皇帝对你也是宠爱的,哀家看得出来。只是含笙自幼便伴在皇帝身边,那是青梅竹马的情分。皇帝执拗,恐怕一辈子也忘不掉含笙,这不是你这孩子的错。”
玉栖听到此处已全然明白太后的意思,太后这是拐弯抹角地把陛下有个亡妻的事告诉她。
她心中微微异样,却不是吃味,而是有点愤恨赵渊明明对亡妻念念不忘,却还来招惹自己,当真是纯纯看重她的容色了。
太后这番话要是落在一心仰慕陛下的徐二姑娘耳中,想来是极酸楚的。但对玉栖而言,心中却无甚太大的波澜。
陛下拿她当替身也好,一时新鲜也好,她过不多久总会想办法出宫去,和他一拍两散。他爱缅怀谁,爱娶谁,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玉栖虽这般想,面色上却佯作失魂落魄。
太后很满意她这幅样子,没再缠着说些别的,只温声呼了弹剑进来,扶玉栖好好回去休息。临走前,还叫宫人搬了几盆开得正盛的白茉莉给玉栖送去。
玉栖脚步沉重,假作惶然地给太后告了个礼,才魂不守舍地离开了暖房。
直走出了好远好远,弹剑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后娘娘刚才跟美人说了什么?恕奴婢多一句嘴,无论是什么,美人都不必放在心上。陛下怎样对您是真,旁人再怎么说都是假。”
玉栖眼底一片清明,“我知道。”
她知弹剑是好心,但太后的目的是让她吃味,那她就索性装得很吃味好了,这样才能隐藏自己内心真实所想。
陛下心底有个故去的心上人,对她来说,或许还是件好事。
他图她的容色,她又何尝不是图他的权势。两人在一块各取所需,好聚好散,不会陷溺太深,对彼此都是有益无害的。
她总不能在这死气沉沉的皇宫耽一辈子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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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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