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朱漆门外,施昭云正徘徊在一堆杨柳树影中。
他看着那名叫芦月的婢女亲自拿了信进去,才稍稍吁了口气。
芦月是玉栖的贴身婢女,只有把信交给她,他才能放心。
现在是酉时三刻,清朗的秋光已然夜幕染黑,京城厚重的晚钟已沉沉然敲响,再过半炷香的光景,宵禁就要来了。
这当然不是质子被允许出门的时辰,施昭云是扮作了毅夫的模样,在下颌上贴了髭须,又在后背垫了个软枕装驼背,才勉强从馆驿中混出来的。
前一日他折返回寒山寺后,遍寻阖寺都没找到玉栖。又听小和尚说肃王的小侯爷借着他的名义差点掳走了玉栖,更是心如火烧,今晚才冒险跑到玉府门口来,盼瞧瞧玉栖是否安好。
他也当真是后悔,那日玉栖带着哭腔来求他,显然是被小侯爷逼急了。他当时顾左右而言它,说什么外室不外室的,白白使她在寒山寺遭此大难。
若是她真被小侯爷害得失去了冰洁,他便是万死,也弥补不回来。
施昭云在玉府门前的树影里躲藏良久,在此期间,他注意到蛰伏在玉府门口的人不止他一个,还有好几个鬼鬼祟祟的汉子,都是一身黑色夜行服,若隐若现,腰间系褐带子,瞧那装束,倒像是肃王府上的暗卫。
施昭云心中恍然,定然是小王爷强欺玉栖不成,便再次来逼婚。这几个家伙,一定便是肃王派来盯梢儿,防止玉栖私自逃婚的。
他原本没打算直接带玉栖走,毕竟逃婚授受是重罪,而他又是这么个尴尬的身份……但眼见这些人如此逼迫于她,施昭云捏紧拳头,一阵热血涌上心头。不能救玉栖出囹圄,他枉为男人。
两人分别的这一日光景,施昭云已经想好了,他要带玉栖一起回越国。这决定不单是为了玉栖,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年华正好,但在暗无天日的馆驿之中却毫无用武之地,没有权力,没有自由,不知要挨到何年何月。
回到母国去,那就是他的天下了,即便澂朝皇帝派人追过来,他也总能有还手之力,不至于如现在这般任人鱼肉。
况且,肃王在澂朝拉帮结派,势力不可谓不大,他就算侥幸救出了玉栖,也难免那小侯爷不会再来找麻烦。只有回到了越国,他才能真正保护玉栖,他们两人才能做长久的夫妻。
踌躇了一会儿,施昭云越发觉得此计可行。
回母国是他的夙愿,他一直没有勇气真正去做,如今为了玉栖,居然就这么轻轻易易地决定了。
一想起玉栖,那些长久桎梏他的怯懦仿佛也都被冲破了。
施昭云取了身上的炭笔,撕下自己的衣襟为纸,将自己的打算写了出来。
正巧芦月出门倒水,施昭云便找准了机会,将手中的布条塞到她手里,急嘱她一定要送到七姑娘手中。
做完这一切,他如释重负,想自己初时只打算瞧一眼玉栖就走,临时竟做了这么大的决定,还真是恍然似在梦中。
既这么做了,就绝不后悔。正好玉栖也求他带她走,一举两得。
一想到朝思暮想的母国和玉栖,施昭云搓搓手,夜风微寒,也不觉得冷了。
他得赶紧回去了,在宵禁之前回到馆驿。
既然决定了要行大事,便万万不可在此之前露出马脚。
*
因着小侯爷的逼婚,玉栖心烦意乱,全篇两千三百一十五字的经书被她抄了三遍有余。
与那位赵公子所定下的三日之期已然来到,她便挑了其中写得最好的一遍,细细卷了起来,以红线缠好。
如今她得了施昭云密信,已然得知了施昭云是越国质子的身份,就要随他一起离开澂朝远赴越国了,有生之年怕是再不能回来。在澂朝欠下的恩情,还是一举还清了好。
玉栖本打算找些贵重礼物随着佛经一道送给赵公子,但环视妆奁钱箱,只有几根拿不出手素簪子,还有几张钱额小得可怜的银票子,如何能送人,左思右想之下,只得作罢。
想那赵姓公子不是凡人,便是自己拿出再多的金银赠予,他也未必在意。
玉栖将经书和墨迹平平整整地装进油布袋子,刚要系上口袋,蓦然瞥见桌上有一段绯红麻线,颜色鲜亮,用来打络子长度正好,便拿来挽了个平安络。
平安络原本寄予了平安的意思,放在佛经里也算好意头,代表她的一点心意。
但毕竟是粗陋的东西,玉栖怕惹了那人嗔怪,便夹在了经书中的隐蔽位置。
做好了这一切,果闻杏林小院的小后门被轻敲了一下。
玉栖小心翼翼地开了门,见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一位劲装结束的男子在门口,正是左凛。
玉栖瞧着周围没人,小步赶上前去,将油布袋子递了出去。
她款款一福礼,“这是抄好的经文,还请左大人替小女再次拜谢公子。”
左凛接过油布袋子,微笑道,“姑娘有心了,某必然转禀公子。”
顿一顿,又说,“其实公子也甚为惦记姑娘,闻姑娘被豪强逼婚,几日来劳心劳力,不能放心。”
玉栖听他这话,嗅出几分不寻常的意思。微风卷过来,拂落几片晚秋的叶子,落在她肩头,她也没知觉。
左凛见她默然,又说了句恳切的话,“其实料理小侯爷对公子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姑娘若是肯去找公子,求一求情,那……”
玉栖眉头一紧,低声打断道,“劳公子忧心,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今日之后,公子便将小女忘了吧,只盼公子日后顺风顺水,也不负萍水相逢一场。”
左凛无奈,听她话语中隐带拒意,觉得有些惋惜。
陛下是看重这位七姑娘的,他跟了陛下十几年,陛下向来是冷情持重,从没见过对哪个女人这般上心过。不仅为她废了小侯爷,还为了怕她被冤枉责难,特点了她那御林军的二哥哥去服侍照料……偏生这女子不开窍。
陛下是这天下最矜贵之人,断不会要个不情不愿的女子。既然如此,终是她无福了。
左凛微微一矮身,道:“既然如此,便不多打扰姑娘了,某就此告辞。”
左凛携了抄好的经文从玉府归来,不敢到别处逗留,直奔至了行宫。
行宫距离寒山寺不远,是处静谧安详的所在,陛下离宫的这几日,都暂居在这行宫之中。
左凛回来之时,正见太后身边的刘公公携着圣旨出来,寒暄两句,才知道那圣旨正是纳玉家长女玉梧为美人的旨意。
其实这旨意本该前几日就传下来,只因陛下一直不在宫中,这才推迟到现在。
刘公公身着规整,手持拂尘,行色匆匆,正要去玉府宣旨。
左凛心想玉府可热闹了,自己这才刚去了一趟,刘公公后脚就又要来了……当下没多说,向刘公公道了句好走,便趋至书房向陛下回话。
秋日的阳光本就不盛,宏伟的殿宇遮住光亮,沉郁的阴影垂下来,使得殿中肃穆而庄敬。
左凛不敢多言冒犯天颜,恭谨地将玉栖所给的油布袋子呈了上去。
赵渊手中正批着奏折,只瞥了眼那油布袋子,“她送的?”
左凛道,“陛下,玉姑娘说,经文从头到尾为您抄录了,另外还要属下转达对您谢意。”
赵渊嗯了声,长睫如扇般开合了下,视线仍停留在奏折上。
抄不抄经文其实无所谓,那姑娘脸皮薄,不叫她做点什么,她心里总是难安,他这才随口吩咐了句。
“搁下吧。”
赵渊没在意,又批了半晌奏折,直到眼尾微微发酸,才撂下了笔。
他向来是不溺享乐的,也不怎么与女子亲近,这会儿闻着那油布包散发的若有若无的幽香,神思却有些不宁。
心思一动,赵渊打开了油布袋子,那股属于女子的柔腻芳香更浓了几分。几沓宣纸倾泄而出,其上小字娟秀奇丽,虽然字里行间法度不怎么森严,却也是能入眼的。
之前她说自己字迹丑陋,却是骗他来着。
某种情愫在眼中忽闪而逝,赵渊想起她和他在一起时,她那尖削的下巴,皎月似的肌肤,以及那含辞未吐的情态……丝丝缕缕,都如暖而不烈的阳光,勾人心弦。
为色所引吗?他也有这一天。
赵渊阖了阖眼,翻了两下抄好的经文,丢在了一边。
此时,一串柔柔软软的东西从经书的夹缝儿中掉出来,正好落在他手边。
经书的外皮是藏蓝,那物却绯红似火。
赵渊轻轻拿了起来,是枚平安络。
在白日并不明煊的灯烛下,泛着熠熠红晕。
平安络只是寻常之物,这一枚更添了简陋二字。有些线头没勾好,有些排线还是松的,可以看出,这是它的主人匆匆忙忙赶就的。
赵渊注视了一须臾的工夫。
鬼使神差的,他竟觉得编得还行。
方才滋生的微妙念头此刻一发不可收拾,他握着这枚平安络,忽然也想念把它的主人握在手里的感觉。
赵渊咽了咽喉,那抹不可言说的愫意再难释然。
“左凛。”
左凛正在殿外值守,闻声急步入殿,只听那年轻的帝王轻轻说了句话,“去把圣旨截了。朕要,换个人。”
狗子你不要搞事情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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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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