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敲着梆子行过崇文大街,更声惊飞了停在谢府前那两尊汉白玉石狮上的鹊鸟。
谢珈宁死死盯着织雨空空如也的双手,紧紧攥着袖口。
方才那些旖旎的少女心思都化作了郁气,憋得她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这都什么时辰……”
珈宜瞧着珈宁的眼中已经蒙了一层雾气,忙走到她身边,轻轻拍打着少女有些僵硬的背脊。
又望向织雨,问道:“前院是怎么说的?阿娘那边可拿了主意?”
“夫人说,若是戚家当真要戏耍……”
未等织雨说完,便见珈宁咬了咬下唇,甩开攥在手心的衣袖,胡乱抹了两把眼泪,又解下腰间的定亲玉佩重重砸在妆台上,厉声喝道:“我倒要看看,他戚家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我是什么玩意么?”
“他们说要履约,便让我巴巴赶来京城;如今到了吉时,他们却不见了踪影。”
言罢,竟是甩开珈宜,直直往屋外走去。
珈宜听罢织雨所言,亦是心中不忿,想要去寻戚家人讨个说法。
但她更是知晓,若是这桩婚事作罢,吃亏的只怕并不是有过错的戚家子,而是自己的妹妹。
女子婚嫁之事,向来是如此不易的。
思及此处,珈宜快步走上前去,拉住珈宁的手:“三娘,妆花了。”
珈宁嘴上说着“花了便花了,左右那戚闻泓也不愿意看”,脚下的步子却是停在了原地。
她这妆本就不是给那素未谋面的丈夫看的。
她只是自幼爱俏,总想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人前。
以如今这般狼狈的模样见客,自然是不成。
只是,若珈宁想要重新再上一次妆,别说那特意请来的妆娘已经拿了赏银出了府,就算她在这,也没有这样多的时间了。
珈宁站在妆台边上,一时间有些进退维谷。
珈宜看出了她的迟疑,便唤来珈宁身边的另一位贴身侍女:“摇风,去帮三娘打一盆热水来。”
又对珈宁道:“阿姐帮你把这花了的妆卸了,再重新描眉、补些胭脂可好?我们珈宁生得好看,不用浓妆也照样是漂亮的。”
也不知这戚家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珈宜心道,一会儿动作可得快些,不然,若是那戚家子又到了呢?
珈宁想着自己为了这面妆忍了半日的刺痛,一时间又是气自己憋不住眼泪,又是气戚闻泓欺负人。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点头道:“便如阿姐所说吧。”
复又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向织雨问道:“阿娘那边是个什么章程?”
是戚闻泓欺负人,她若是再气坏了自己,那才是当真得不偿失!
罢,这人看不上自己,她又看得上他吗?入夜了还不敢露面,只怕是个面若重枣的莽夫,不嫁也罢。
织雨道:“夫人已经差人去戚家问话了,二位小姐在房中好生歇着便是。方才夫人还让小厨房那边给两位小姐做了些吃食,一会儿便送过来。”
“若是戚家人到了,夫人那边再差人过来寻二位小姐。”
珈宁忙活了一日,也就辰起那会儿吃了一小碗阳春面并几块核桃糕,织雨这么一说,她顿时也觉得腹中空空,一时间便歇了立即去前院大闹一场的心思。
她眼珠一转,道:“如此也好,对了,方才母亲可跟着宾客们一道用了夕食?若是没有,你帮我去寻黄嬷嬷劝母亲多少用些,切莫因为我和戚家的事情伤了身子。”
既然母亲已经去寻戚家人了,那她便在房中好生饱餐一顿,毕竟还得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和戚家人好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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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珈宜帮着珈宁把妆卸了,便见珈宁的右脸泛着一片不正常的嫣红。问过后方才知晓妹妹为了今日大婚,竟是忍痛上妆,心中对戚闻泓不满:“我们珈宁这样好,早晚有他后悔的。”
珈宁道:“可不是,我要什么样的郎君寻不到?今日这事情是戚家的过错,回去之后父亲与祖父也怪不得我,到时候,我定要自己去灯会上寻一个仪表堂堂、天赐良缘的如意郎君。”
言罢,便从妆匣中翻出一小瓶还未用完的芷彤膏,细细在脸上涂抹一番。
复又抱怨道:“这嫁衣的袖子可真是麻烦,阿姐,不若你帮我把外衫脱了,等到戚家人来了再穿上。”
“这……”
“他们都让我等了这样久,一会儿他们到了我便出去,岂不是显得我是上赶着的?况且若是污了衣袖,反而误事。”珈宁抓着珈宜的手臂,轻轻晃了几下,珈宜看着妹妹水盈盈的眸,自是说不出半句推拒的话来。
等到珈宁换好衣衫,姐妹二人方才对坐于矮几两侧,一道用起谢夫人吩咐人准备的吃食。
谢夫人怕珈宁嫁到戚家之后吃不习惯,特意在江宁城中寻了一位手艺颇好的厨娘跟着珈宁一并北上,今夜的吃食亦是出自她之手。
咸鲜味美的小馄饨、酥脆香甜的白云片、清新软糯的藕粉桂花糖糕,样样都是珈宁的心头好。
馄饨刚出锅便送来了,又是泡在滚烫的鸡汤之中,此时还冒着热气,珈宁怕烫,便用勺子将白里透红的小馄饨一个个舀入一只精巧的荷花纹瓷碗中。
谢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珈宁捻起一片白云片,蹙眉道:“这都又快两刻钟了,戚家人竟然还没来!”
“戚家世代显贵,老宅在燕京城北,母亲派去的人只怕是刚到戚家府上。”
“真远。”
珈宜喝了一口醇香的鸡汤,只觉整个人都暖和起来,舒服地眯起眸子,慢悠悠地给珈宁解释起来:“母亲本也是想给你在城北买一座宅子的,只可惜城北都是权豪,咱们家空有银钱,在燕京城中并无多少人脉,只得作罢。”
“我知道的,我没有嫌弃这宅子的意思,我就是……”
就是觉得,陪嫁的宅院离戚府真远。
燕京城离江南真远。
今日还好是有阿姐与娘亲陪在自己身边,若是等到婚后,自己一个人留在燕京城中,遇上这样的事情,那才当真是叫天天不灵了。
珈宁将一块糖糕掰开,递了一半到珈宜身前的漆盘之中:“阿姐,我们明日便回江南去吧。”
她不想嫁了。
珈宜不知母亲究竟是如何安排,也不知戚家究竟是怎样想的,不敢答应珈宁,只得温声安抚道:“先好好把饭吃了,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
珈宁不依:“阿姐,连你都不向着我吗?”
“我哪里会不向着你?”
“我知道,虽说咱们家在江宁城过得挺好的,但祖父一直都想重回京城,父亲也是这样,所以他们才会在收到信后毫不犹豫地应下这桩十几年都没人提过的旧约。”
“我本想着,我总归是要嫁人的,能留在阿娘和阿姐身边自然最好,若是远嫁,只要那人为人端方、敬我爱我,能允我每年回一趟江南,那也是成的。”
“当时祖父总跟我讲,戚家如何如何好,燕京城中如何繁华,说我嫁到戚家,只会比在闺中时过得更加舒坦。”
“阿姐知道的,我总是很容易相信人。”
她越说越急,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可现在呢?”
来燕京城的第一日就伤了脸,过后几日差了织雨去街市上买来的点心亦是不合口味,再后来,便是今日了。
“如今都快要戌时三刻了,戚闻泓呢?”
说得太急,珈宁被呛得连声咳嗽,却还是不愿停:“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比他成婚还要紧要。”
望着珈宁泛红的眼角,珈宜心中不忍,却也只得继续劝她:“三娘,成婚是为结两姓之好,不可如此儿戏,许是戚家真的有什么大事,再等等吧。”
“是我先儿戏的吗?”珈宁越想越是伤心,狠狠咬破一只馄饨,内里的肉馅还烫了她一下,激得她深吸一口气。
她在闺中之时,无论是父母还是兄姐,人人都惯她宠她,怎么如今要成婚了,反而要受这样多的委屈?
“三娘,你听我说……”
未等珈宜说完,忽然见着谢夫人身边的黄嬷嬷拿着一张花笺,匆匆进了屋:“二小姐,三小姐,戚家人到了。这是戚家公子做的催妆诗,还请三小姐品评。”
珈宁手中的糖糕还剩了小半块,也不去接黄嬷嬷手中的花笺,只自顾自地小口咬着糖糕。
珈宜知她心中有气,自作主张先接了过来:“这字不错,颇有风骨。诗文也算上佳之作了。比起你姐夫那莽汉,实在是要好上太多。”
“那又如何?不守时,如何算得上君子,只怕是寻人代笔,”珈宁又吃了一只馄饨,“啪——”地将银勺拍在案几之上,“还请黄嬷嬷去前院回话,就说我对这诗不满意,让他重新再写些过来!”
黄嬷嬷看看珈宁,又望向珈宜:“二小姐……”
珈宜知晓,若是不让珈宁出了这口气,一会儿去了前院,只怕还有得闹的,便对着黄嬷嬷挥挥手:“去吧,就按三娘说的来。对了,黄嬷嬷可知,戚家为何来得这样晚?”
黄嬷嬷道:“说是家中长辈午后突然遭了病,戚公子带着腰牌入宫请御医去了。现如今,戚公子正在门前给夫人请罪呢。”
“急病吗?”珈宁虽是生气,却也知道这种事情是由不得人的,皱着脸道,“那也怪不得他了……只是,我也不能就这样受这气吧。”
推己及人,若是自家娘亲突逢疾病,只怕她也没有心思成婚。
可她也不想就这样委屈自己。
一时间,珈宁僵在案几边上,看着已经吃得差不多的点心与馄饨,拿不定主意。
黄嬷嬷道:“那可还要让戚家子重新写几首诗来?”
珈宜见珈宁满脸纠结,知晓珈宁想要一场风风光光的大婚,本性却最是心善心软,便替她答道:“婚仪上总归是要让新郎官多作几首诗的,不能因为他来迟了便委屈了珈宁。左右如今天色已经晚了,再晚上一刻钟也无妨。”
“去回话吧。”
见黄嬷嬷走了,珈宁还皱着一张脸:“织雨,你去前院帮我瞧瞧,这戚家子模样如何。”
“大婚当日他家长辈就遭了急病,只怕是我们八字不合;若是他生得不好看,我看,婚事还是作罢吧,”珈宁小声道,“我当初就说了,八字应该送去鸡鸣寺算的,燕京城的大师根本靠不住。”
听着珈宁如此吩咐织雨,珈宜知晓妹妹已经原谅了那人二分。
三妹妹到底还是小孩脾性,容易生气,也容易原谅。
珈宜心道,这戚家子定要生得好看些啊!
毕竟,在珈宁眼中,好看的人更是可以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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