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路上有承影相伴,两人一路游山玩水,所以也不觉路途迢迢。
可如今的路是通回京城的,且不说一行人加足了马力,只顾奔波所带来身体上的疲累,就凭借那份包含着别离之苦和重回囚牢之殇的心情,就已经足够祁雪日益郁郁寡欢了。
她心里清楚,先不想赐婚的远虑,只思近忧,此次回去定是免不了父亲的一顿责骂。
被连累的下人,心疼却又护不住她的母亲,全府上下沉重的氛围……
任何一个拿出来想想都觉得压抑到喘不过来气。
祁雪将手伸出车窗,外面掺杂着丝丝青草清新味道的空气钻入狭小的车厢里,她用力地吸了一口,直到那股空气贯穿她的身体,停留在肺部,再也无法深入方才吐出。
闭上双眼,揉了揉酸涩的肩膀,换了个姿势倚靠着,刚想小憩一会,窗外却传来秦竹奕的声音。
“小姐,到城郊了,约莫着今日傍晚就能到家。”
这话如同一只蠕动的毛虫,从她耳朵钻入脑袋,再滑向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湖,又激起层层涟漪。
祁雪长叹了口气。
“秦大哥,你说父亲会不会把我皮剥下来晾干当作靠垫,还是把我腿敲下来,卸了骨头当作敲晨钟的槌子。”
秦竹奕看着竹帘上搭着的她的青葱白指,像是初春的杨柳,飘摇若无骨。
“这次,还真说不好。”
往日她闯了祸犯了错也总这样和秦竹奕夸张地诉苦,但他总是安慰自己老爷肯定不会舍得下重手,这一次,听他的语气便知此次不同以往,父亲看来是动了真怒。
祁雪将帘子一把掀开,睁圆了眼睛道。
“秦大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要不,你放我走吧。”
秦竹奕知道她这话不过是戏言,瞥了眼祁雪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俊不禁。
“放跑你,然后留我们几个当替罪羊,变成靠垫和钟槌吗。”
“你说的也对,要不咱们一起跑吧!”
祁雪继续天马行空地胡说八道,其实她早在决定回去的那一刻已经想好了一切,只不过越到了面对结果的时候,畏惧逃避的心理会越发放大罢了。
“我可没你那样的壮志豪情,闯荡江湖颠沛流离的事儿我不愿做。老爷待我不薄,我只希望能在府上安安稳稳地度过一辈子。”
看着秦竹奕因为脸上的笑意而变得柔和的侧脸,祁雪不禁拿他说笑。
“也是,你的心上人又不在江湖,你哪里舍得抛却日日相见的好机会啊。”
秦竹奕闻言霎时敛了笑意,透过竹帘的缝隙望见祁雪狡黠的嘴角,皱着眉蹬了她一眼。
“小姐,休要拿我取笑。”
“好啦好啦,我不说便是了,每次一提到此事你都认真。”
两人久久沉默了半晌。
其实秦竹奕知道祁雪此时不过是苦中作乐,想让自己看起来好过一些罢了,她不过是个刚过了二八生辰的小姑娘,心中哪会不怕父亲的责罚呢。
“因为你没能在前几日的生辰宴之时赶回来,所以老爷为此费了许多心神,方才帮你掩盖住逃府的事情。”
秦竹奕思索良久,还是决定多嘴一句,以此事提点下祁雪,使祁青山为她费神费力之事具象起来。
“生辰宴?哪怕今年我不在府上,父亲还是办了宴会吗?”
“今年特殊,各家小姐的二八生辰宴都是要大办特办的,所以请帖早在你离家前就送了出去,可谓是覆水难收了。只不过小姐你对这些事情向来不上心,所以不知道罢了。”
祁雪想了想确实如此,她不喜这些繁文缛节,所以也极少关心,往年也都是一切听从母亲的安排而已。
“老爷用你犯了急症搪塞了过去,因自知这般礼节有亏,所以在宴会的规格上找补,难免加大了花销。”
祁青山一向刚正不阿,绝不会说谎,此事若不是逼不得已,他也绝不会编出这样一个借口来搪塞过去。
“就不能直接说我不在嘛……”
祁雪自知理亏,但还是略带任性地嗫嚅了句。
“小姐,有时你也该体恤老爷一些。老爷是朝廷重臣,一言一行背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只是个下人,小姐心里定是比我知道的更清楚。”
“我怎会不知呢。但我就是不愿,不愿本该是我们阖家欢乐的场合,变成了乌烟瘴气的名利场,不愿我的人生大事要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决断!”
听祁雪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放肆,秦竹奕赶紧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次生辰宴,虽然太子没亲自下榻,但也从皇宫里送来了贺礼,此等待遇可是京中其他名门都未曾有过的,这样一来,无疑是一种无声的喝令,其他公子也就不敢轻易觊觎祁家女婿的位子。”
祁雪扁了扁嘴,轻哼一声。
“好大的面子。”
秦竹奕看她依旧是一脸傲气,不愿屈服的模样,放低了声音,贴近竹帘继续道。
“那日我听到老爷和夫人谈话,说是此事还未板上钉钉,处于试探祁家的阶段,所以还算是有转圜的余地,如若小姐你铁了心地不想嫁入皇家,和老爷夫人好好聊一聊,此事未尝不可回绝。”
祁雪趴在床边听着,和他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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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竹奕估摸的没错,他们入京城时正是傍晚。
华灯初上,热闹非凡的街巷充斥着百姓们的笑闹声,是边陲小镇无法比拟的繁华感觉。
前面几个骑马的侍卫冷着脸清路,赶跑几个在路上跑着玩的孩童,吓得一两个年纪小些的哇哇直哭起来。
“今天是最后期限,既然已经赶回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了。”
祁雪不愿打破原本和谐安宁的场景,制止了仍不断吼着让路的侍卫。
他们回过头来为难地看着秦竹奕,等候他的最终指令。
“此时着急赶回去正碰上他们用晚膳,看到我这个孽子肯定会气的摔碗,就让他们好好吃完这顿饭吧。”
祁雪眨眨眼睛,嘴角泛起一个苦涩的笑。
秦竹奕点点头,告诉他们不必慌张,慢慢顺着人流行进便好。
祁雪看着街上表演喷火的杂耍艺人,歌楼上灯火映出的胡璇飘逸的舞姿,小摊上飘来的糖油果子的酥香味道,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承影。
也不知他有没有见过这些、尝过这些,若是此刻他在身侧该多好。
想起和他在寒水村相处那几日的点点滴滴,条件比这不知简陋了多少倍,但她仍每日都甘之如饴。
想起他吃到酒楼里招牌菜眼睛发亮的样子,恨不得将天下珍馐都送到他面前尝尝才罢休。
想起他对待街边手艺人卖的小玩意儿时满脸无所谓的态度,可送到他手里时却又像个小孩一般仔细研究,还有偷偷把玩被发现时见红的耳尖。
祁雪知道,承影要强,虽然不说,但她也能看得出来,他的童年缺失了太多东西,她真想将他像个孩子一样重新养一遍,真想看看小时候的承影无忧无虑开怀大笑的模样。
穿过那条繁华的主街,围在住宅外圈的高墙渐渐多了起来。
夜色降临,烛火飘摇,祁雪知道,穿过这条巷子,再拐个弯,就要到家了。
心脏逐渐跳的剧烈起来,不知是因为害怕多一些,还是因为激动多一些。
若说在外这样久,一点不想家、不想父母,那才是假话,那只不过是她对于自己人生的选择罢了,但是在危难时刻,在昏迷之境,她脑海里仍是母亲的叮咛,父亲的呼唤,而如今,叛逆的游子终要回家了。
勤勤恳恳拖了一路车马的的两匹马儿因为被勒住了缰绳而短嘶一声。
“小姐,下车吧。”
秦竹奕摆好脚凳,撩开车帘,朝祁雪抬了抬给她当作扶手的小臂。
祁雪深吸口气,起身向下走去。
因为太久维持一个动作,突然动弹起来,难免产生一种晕眩感,让她有一瞬间模糊了现实和幻境,直到手指真切地搭在秦竹奕坚实的胳膊上,方才缓过神来。
对上他关切的目光,祁雪勾了勾嘴角,一步一步走下车去。
门口的小厮遵命守了一日,终于看到了小姐的身影,兴奋的赶紧向府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通传道。
“小姐回来了!”
祁雪理了理鬓发和衣角,在得到秦竹奕肯定的眼神以后,拂了拂衣袖,踏过门槛走入府中。
脚下的每一块鹅卵石她都熟悉又陌生,硌的她心尖发颤。
这个时辰,父母亲应当刚用过晚膳,正饮茶闲谈。
穿过长廊,就是他们的房间了。
房门没关,她一站到门口,就看见正对着的桌子旁一左一右,坐着父亲和母亲。
一见到他们,眼角就不自觉地流下泪水,脚下颤抖着一步一步软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房间的,只知道下一秒腿一酸,就跪倒在二老面前,满脸泪水,颤声道。
“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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