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几时了?”
一只玉手从香帐中探出,挑起的帷幔如流水般穿过她手掌,从床顶的四角倾泻到地板上。这在市井上能卖到一尺千金的月纱帐果真名副其实,只要房中有一丝光线,这纱帐便可折射出如月光般皎洁柔和的亮来。
听见祁雪的声音,桐狄掌一盏掐丝珐琅金凤烛台,把屋子弄亮了些。
虽然这里只是凤栖宫的偏殿,但屋内的各样物品都尽显奢靡华贵,皇后的用度规格可见一斑。
“刚过丑时,小姐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可是口渴了?”
桐狄将手中烛台放下,把长长的帷幔束在两侧,斟了杯水递到床边。
祁雪撑起半个身子,仄歪着靠在床头,抬手推开桐狄递来的玉杯,摇了摇脑袋。
桐狄叹了口气,把水放到桌上,坐在床边给她腰间塞了个软垫好让她能靠的舒服些,然后搓热了手为她揉着太阳穴。
“打昨儿夜里从府上赶来,小姐就一直愁眉不展的,太子殿下白日里差人送来的膳食也没怎么动。奴婢知道小姐心里担忧老爷夫人,但也得仔细着自己的身子啊。这般不吃不睡的,不出几日身子就会垮的。”
祁雪苦笑一下。
“桐狄,这安神香熏得我头疼,你去把它熄了去。”
“小姐刚刚好不容易借着这香才能睡着一会,怎么……”
“听话,我睡也睡不踏实,醒过来反而浑浑噩噩的。”
说着,祁雪将她往外推了推。
桐狄嗔怪地瞥她一眼,无奈只能照做。
屋里的香气一时半会消散不去,祁雪走下床,披了件衣服走到窗边,伸手一推,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清醒了许多。
“刚睡醒就来吹风,小心受凉。”
桐狄急忙赶来想要关上窗户,却被祁雪制止,反而将窗子撑得更开了些。
外面厚重的云层隐隐透出深蓝色的光,这夜看不见星辰月亮,却有几片冰凌被风刮了进来。
“下雪了。”
祁雪抬手去接,那细小得几乎称不上是雪花的纯白在接触到皮肤的温度的一刻,霎时化成一滴水滴,被蒸腾得只余一丝凉意。
桐狄凑近了去看。
“还真是。不过下得这般小,勉强算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祁雪看看阴沉的天。
“兴许过一会便下大了。”
桐狄打个哈欠,强行把窗子关了回去。
“那小姐现在乖乖去睡觉,明早一醒来,说不定就能看见一片冰天雪地了。”
祁雪看出她的疲倦,两个眼皮耷拉着,几乎要睁不开了。
这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的不止她一个,桐狄一直陪着,甚至还要忙活着操持她的吃食和衣装,怕是要比自己还累几分。
“你快去休息,不必管我。”
“那怎么能行!”
桐狄闻言,拍了拍自己的双颊,强行睁大了眼,下一秒被祁雪握住双手,往卧榻处引着去了。
“你需得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可不能我还没倒下,你先累病了,那还得我照顾你。”
祁雪嫣然一笑,好歹将桐狄哄下了。
环视一周,屋内陌生又华贵的装潢让她好不自在,外面的风声似是引诱,她穿好外衣,想着去院子里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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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凤栖宫内灯火零星,深处偶有传来隐忍的咳声。
一路的风雪将承影身上的酒气吹落得消失殆尽,一如他兴起而来时的果断。
这是他第二次来皇宫。
第一次是为了师父吩咐的任务,第二次是为他自己。
如今自己的身份昭然若揭,他才幡然醒悟师父曾再三叮嘱说严禁自己来皇宫,该是怕自己与太子碰见,撞破这惊天的秘密。
此刻他身处皇后的寝宫内,是他除了出生的时刻外,离自己亲生母亲最近的一次。
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动得剧烈,更多的是慌乱和茫然,还潜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期待。
循着那咳声,他一步一步越走越近。
他好想亲口问一问她,当初为什么要抛弃自己,为什么他与太子一母同胞,如今却过着判若云泥的生活,若不是被黎瑾救下,恐怕现在就是阴阳两隔。
从小到大黎瑾在他耳边说过不知多少次的话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杀了他们,他们不配为人父母,你与他们相见的那日,便是他们的死期。”
怀中揣着的匕首泛着冷意,等待着滚烫血液的滋润。
承影轻手轻脚地推开最后一扇门,鼻尖登时萦绕着浓郁的药味儿,让他想起祁雪的话来,皇后病重。
隔着一块屏风,传来后面床榻上的人沉重又急促的呼吸声。
祁雪那话说的不对,她是死是活于他来讲根本没有所谓,只有她死在自己手中才有意义。
似是找到了他站在这里的理由,承影将怀中匕首攥在手中,绕过屏风走了过去。
手心的汗浸湿刀柄,手起刀落,利落的刀锋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剥落那一层碍眼的帷帐,露出病卧床榻的那个人来。
一张憔悴枯瘦的病容呈现在眼前,凸起的颧骨,苍白的唇,与他想象中母亲的形象大相径庭。
他曾以为母亲会是像那手帕上的海棠花一般秀美的女子,笑得温婉,朝他张开双臂,绝不是如今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困难的模样。
但奇怪的是,在承影看到这张脸的那一刻,被打碎的幻想瞬间拼凑成眼前女人的模样,他的心突然平静下来了。
眼角毫无意识地滑下一滴泪,直滑到嘴角时,从唇上渗透进去的苦涩才让承影如梦初醒一般,抬手将其擦去,原本高高扬起的匕首也被收了回去。
他缓缓蹲下身子,仔细端详起崔凌烟的脸来。
岁月的流逝在这张脸上刻下痕迹,之前想问她的话无法从这张脸上找到答案,但是他就是不想问了,此刻他只想时间静止,就这样静静地在她身旁再停留一会。
崔凌烟又咳嗽起来,本就骨瘦如柴的身体几乎要被咳得散架一般。
承影本能地从袖中掏出他唯一的那个帕子,轻轻为她拭着额上的虚汗。
意识混沌的崔凌烟隐隐觉察到有人来了,吃力地张开眼睛,眼前的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黑暗里只有承影知道,此刻他正和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对视着。
那双光芒不再的眼睛让他如中雷击,他慌乱起身,满脑子只想逃走。
“孩子,是你吗?”
下一秒,衣角被崔凌烟狠狠攥住。
他也不知病入膏肓的人怎能有如此大的力气,生生让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承影不敢回头看她,也不想甩开她的手就此离开,一时僵在原地。
喑哑的声音带了温情。
“孩子,你来接我了,对吗?”
崔凌烟往前探着身子,想要离他更近一些,可身体已支撑不住她自由行动,重重摔落到地上。
遗落在床头的手帕随之飘落,崔凌烟看见,紧紧拿在手中,眼睛紧盯着帕角的那枚海棠。
承影闻声回头,赶紧将她从地上扶起。
那身躯轻飘飘地倒在他怀里,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她嶙峋的骨头。
崔凌烟这次看清了他的脸,嘴角扬起一个释然的笑。
“我就知道,我的孩子,不会认错的。”
如枯木树枝一般的手指搭上他的脸。
“不是黑白无常,而是你来接我,那母后就不怕了。”
“当初弃你而去,你是不是恨极了母亲。”
“别怕,母亲这就随你去了,我会向阎王请愿,罚我永生永世在九层地狱底下,不得超生,换你下一世的平安喜乐。”
此时的崔凌烟已病得糊涂了,只当是见到了死去的孩子,来接她一同奔赴黄泉。
承影攥住她的手指,将它从自己脸上拿了下来,抱起她放回床上。
崔凌烟絮叨的话被咳嗽打断,一手仍紧紧拉着承影,另一只手用帕子捂着嘴,海棠花霎时被血染红。
看她如此模样,承影只觉心里的石头被搬空的下一秒,又被覆上了一块更沉重的石头,哽咽道。
“我不怪你了。”
“你该怪我啊……”
崔凌烟也哭了起来,这一哭,咳嗽得就更加厉害,话都说得断断续续起来。
“我年轻时干了太多糊涂事,最大的一件就是丢弃你……你和宥然都是我的骨肉啊,你说,我当初怎么就能忍心,为了一个孩子,舍弃另一个孩子呢……”
因啜泣而引起的呼吸不畅让崔凌烟憋得面色发红,她说不出话来,伸手探向枕头下面,哆哆嗦嗦拿出一个瓷瓶来。
那里面装的是李天师给她的药丸,只剩下最后一颗。
当初李天师曾说,这药丸吃尽之时,便是她命数尽时,再无他法吊着这条命。
如今看来,就是此刻了。
咳嗽止住了,但她的身体滑落下去,手里的瓷瓶也随之滑落下去。
“我的孩子,母亲来陪你了。”
“不要……母亲……”
承影握着她的手,贴在唇边,终于叫出了这两个字。
他从未想过,这辈子从没叫过的称谓,第一次叫时,便成永别。
眼见着崔凌烟双目缓缓合上,嘴角残留的笑意只余安详。
带着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和最后的念想,一缕香魂就此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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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石阶上,积雪已经累了薄薄一层。
正如祁雪所料,这场雪下得愈发大了起来。
她坐在廊下,倚靠栏杆,不知不觉自己肩上也挂了一层雪。
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广阔的天地里,她的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眼前突然划过一个身影,从凤栖宫的后门一闪而过,遥遥望去,似是承影。
祁雪赶忙起身追过去看,除了高高的宫墙以外,哪里有人。
衣衫上的冰雪抖落一地,她自嘲地笑笑,只当自己是出了幻觉。
天边已隐隐泛出日光,祁雪深吸一口气,转身朝屋里走去。
大家2025年快乐呀!新的一年!多喜乐,长安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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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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