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襄发现自己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小太后的这具身体实在是过于娇嫩。越家当真是将小女儿娇养长大的。
清贵世家的嫡出小女儿,绝不会叫她做任何的事情,从小就处处保养得当,到了初潮的年纪,清台郡主对这个小女儿就更是用心了。
哪怕是头发丝儿的缝儿,也要做到完美无瑕。便是夏日最炎热的时候,小太后也是要在身上抹些护肤的香膏的,就是他们这个时代的身体乳。
这样精心养出来的女孩儿,自然是千娇百媚的,再加上小太后遗传了清台郡主的好基因,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一身皮肤跟水豆腐似的光滑细嫩,碰一下就是一点红。
折桂和鹊枝倒是想把那红痕揉散来着,可面对主子疼得泪眼婆娑的模样,两个丫头就下不去手了。
越襄存了些心思,干脆叫沈闫来。
沈闫他还真是有些力气的,虽然从越襄的角度来看,他好像并没有用什么力气,但越襄只觉得手腕上的疼痛,比沈闫那日带来的更甚。
她不由得在心里吐槽,小太后这是什么破身体。
也难怪小太后要成日里严肃板着个脸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照着这个体质,碰一下就要哭得梨花带雨的,实是太软,哪还有什么上位者的威严呢。
“娘娘疼了?”沈闫的声音都放轻了。
其实他没有用什么力气,这药膏是太医院的良药,稍微用一下,这红痕也是能慢慢消散的。
就是太后的皮肤太白太嫩,这痕迹才能这样顽固,留下这么久。
他离太后这样近,太后身上的馨香几乎拢在了他的身上,再是定神,也不免心猿意马,太后身上这样香,这是什么香?是花香吗?
太后果然怕疼,疼的满眼水光,叫沈闫心底生出怜惜来,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曾放轻。
越襄眨了眨眼,却有点不想回答沈闫的问题。
就好像承认她疼了,就会立刻示弱,立刻能够名正言顺的哭出来似的。
明明两个人都知道她疼了,越襄却就是不肯说出来。这等委屈,好像不说出来就不是委屈了。
越襄望着沈闫,在太后的寝殿里,在太后尊贵漂亮的拔步床前,沈闫好像是很愉悦的,他似乎在享受着这样与太后相处的时光,这似乎令他卸下了一些什么。
越襄不见柔软,却想探究这位沈掌印的柔软。
“沈掌印看予的眼神中时有恨意。”
越襄感受到手腕上的动作一顿,紧接着又是不疾不徐的揉捏,越襄微微笑道,“总觉得,你是想让予活不成的。”
“沈掌印不如猜一猜,我一直这样不喝药,究竟能活几何呢?”
“杨氏支撑了三四个月,那么我呢,也能撑过四个月吗?”
沈闫目光很安静,在暖晕的宫灯底下,好似连瞳色也跟着流光溢彩成了昏黄色。
他的瞳仁似乎颜色比常人浅一些,好像通透的玉,一旦安静下来,就像是含吮着夜色的宁静般。
沈闫心中却无比震动。
她是从未将自己看在眼中的,怎么能看见他眼底的情绪?
沈闫必须要承认,他从来也不是会刻意压制情绪的人。哪怕是在先帝面前,也因为先帝对內监的偏爱而没有那么小心翼翼的。
但多数情形下,也没有太多人能够牵动沈闫的情绪。好像,或者说就只有在她面前,甚至只是远远望了一眼的情况下,才会忍不住流泻一些内心的想法。
哪怕她是睡着了,沈闫的眼中也难以遮掩内心深处的想法。
她从来都不在意这些的,或者说她压根就不知道。
怎么如今就知道了?
沈闫的心里有难以抑制的隐秘兴奋,这是被注意到后难以压制的反应。
他的动作开始变得轻柔,还带了那么一丝丝的缱绻,他垂眸,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臣不会杀娘娘的。”
越襄深吸一口气,以忍住沈闫的手指在她手腕上揉过带来的疼痛。
似乎是揉开了,没有之前那么疼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微的痒意。
她在看着沈闫。
这是个封建王朝里自幼进宫的太监,是在宫里的最底层长起来的。
能到皇帝身边侍奉,又成为了最有权势的太监,他伺候人的手段肯定是不差的,在主子跟前,他也恰到好处的保持着奴才的模样。
可越襄却觉得,他自觉灵魂地位与旁人无异。也并不如何惧怕她这个太后。可以说他这样从容松弛又听话,仅仅是因为那能看见的一星半点的珍惜,而非来自她地位的压迫。
这个人也不知是不是天生就有反骨。
他要是生活在现代,必定是个优秀耀眼的人。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做太监都做到这么高的地位的。
“你想过杀予。”
越襄手腕有点酸,想把手收回来,却被沈闫强势握着不能动,她抬眸,清凌凌的目光对上沈闫的眼睛,“杀了我,你就是宫里宫外的第一人。受命辅佐皇帝,内阁也不能将你怎么样。只要我死了,沈掌印才是真正的权势滔天一手遮天。”
“这就是娘娘不肯喝药的原因吗?”
沈闫轻轻笑了。
他让越襄将手收回去,却并不肯放她自由,他也跟着追上去,自然而然的将含着药香的手覆在越襄的手腕上,不许她逃走。
“臣不会杀娘娘的。臣也不会让任何人害娘娘的性命。”
越襄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热意,她需要努力一些才能摆脱这种昏沉的状态,但似乎弥漫的药香让她稍稍舒服了一些。
沈闫他没有否认她的话。没有否认他想过杀她,那就是想过的。
沈闫盯着越襄若有所思的模样,含笑道:“先帝临终前,分别将臣与娘娘叫进去单独说话。与臣交代一刻钟。与娘娘谈话两刻钟。娘娘所问,就是先帝与娘娘的谈话吗?”
“先帝是不是让娘娘找寻机会等待时机成熟杀了臣呢?”
前头的话还勉强能听,听见沈闫这话,旁边的折桂与鹊枝两个心里大惊失色,这岂是她们能听的?
当时的谈话,可是主子单独去的內帷,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可如今身为太后的贴身侍女,两个人不能躲,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越襄一脸茫然。
还有这回事?
她不知道啊。
小太后的记忆分毫不剩。她恶补之前的知识就生怕露馅,可是这件事是小太后单独经历的,折桂和鹊枝都未必知道内情,她就是想套话也无从套起,这不就露怯了?
她只能维持茫然与无辜的神色。实际上,也是真无辜。
此时此刻的越襄在沈闫眼中,就像是剥了壳的荔枝,鲜嫩可口。
他的心里微微松动,难道说,先帝不曾如此交代?
太医说,太后是劳累所致。这样昏昏沉沉的状态已经持续数日了,一点好转都没有,反而还更加的严重了。
太医院的太医不是无能之辈。他们没错,那就是太后有问题。
这宫里谁没有劳累过?累到极致累死的也不是没有。
但若能有时间休息,总是能恢复过来的。就看奴才们有没有这个命了。
主子自然是更不一样的。太后自幼娇养,进宫就这样严苛自己,自然是不适应的,可休息了这么久,便是不能好全,也不该持续严重。
还不肯好好喝药。
看来这问题不是出在昏昏沉沉的劳累上,是在药上。
沈闫深沉的目光落在床榻边案几上散发着药味的玉兰花。
沈闫将那盆玉兰花抱在身上,丝毫不在意枯枝败叶扫过他精致的衣袖,也不在意浓重的药味熏染了他的衣襟。
他起身,对越襄行礼,而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娘娘应该好好的活下去。”
“这个,臣带走了。娘娘身边该换一盆新的玉兰。”
夜深了,纵然他不想走,也该叫她好好的休息。
以前这长乐宫于他而言似是禁地,万年都难得来一趟。
此时却深有预感,以后,他会常来的。
越襄听见那话怔然片刻,沈闫的手撤走,留下热意弥散,好似那一片肌肤得到了呼吸的允准,但也因此失去了暖热的根源。
是凉快了,也空寂了。
越襄听见一句娘娘好好休息,也看见沈闫转身走了。
她垂眸,盯着自己慢慢恢复白嫩的手腕,喃喃自语:“若是能活,谁不想好好的活着?”
她的声音太小,以为只有她自己知道,以为在跟前的折桂和鹊枝都是没有听见的。
却不曾知道,将要走出去的沈闫脚步一顿,回眸深深望了她一眼。
重重帷帐之中,她就那样坐着,似乎不是那么的舒服,小小的困在那里,就像个没有依靠的浮萍。
原谅他,沈闫微微冷笑,原谅他将尊贵无比出身清贵世家的太后比作无根的浮萍。
可怎么偏偏觉得他的感觉没错呢?
抱着一身药味的玉兰花出了长乐宫,沈闫拂开殷勤上来要替他接着玉兰花盆的小太监,他要自己抱着。
天上一轮明月,在两侧宫墙正中间悬挂分明。
沈闫冷眼瞧着,想起年少的时候第一次听见越氏嫡女的消息。
越家家主越蘅自幼聪慧异常因此最疼爱的小女儿,有人拿削弱太监权势的话逗弄越姑娘。
那尊贵的小姑娘当时说的是什么呢?
——读书人读书能活,种地人种地能活。天下人各司其职才是。深宫里伺候人的太监只管会伺候人就够了。要什么读书识字呢?
那时候她多大?九岁?还是十岁?
谁会对一个从未相识就瞧不起你的人生出好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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