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殿。
铜镜内的脸儒雅斯文,是一眼望去便叫人想不自觉亲近的面相。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便是右脸被擦破的一道伤口,未见血却在整张脸上显得十分突兀。
略带纠结地盯了镜中的自己片刻,谢惊枝转头看向身侧面无表情的女子,有些无奈:“芜姑娘,旁人可会以这道痕迹辨识出我是易容之人?”
“那银针将将损坏了表层画皮,乍看去就像是面上被蹭破了皮,寻常人并不会看出破绽。”
木着脸将头转回去,谢惊枝又对着铜镜观视起来,良久,重重叹了口气。
寻常人。
若谢尧真是个寻常人便好了。
……
可你也觉得我是个怪物,沉妉。”
谢尧说这话时眼中掠过的杀意,她看得十分清楚。
“三番五次刻意试探便罢了,如今试探清楚了,还不跑吗?”
一眼识破她平静面容下的伪装,谢尧笑弯了眼,眼底却戾气浮现,如玉的皮囊被撕破,仿佛野兽头一次露出狰狞的獠牙。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谢惊枝重复一遍,“殿下,我不怕你……也不会害你。”
“可你已然知晓不少我的秘密了。”谢尧微蹙了蹙眉,面似冠玉的一张脸上好似有些苦恼,“沉姑娘要如何证明你不会将这些事泄露出去?”
知晓秘密?
知晓什么秘密?
谢惊枝倏然睁大了双眼,眸间写满了不可置信。
感情方才谢尧冲她刨白一番是在这等着呢。
余光瞥见谢尧半隐入袖中的指尖寒芒微动,谢惊枝废力止住想要转身便跑的心思,轻声道:“殿下最该明白,人的诺言是最无用的东西。”
“倘若我日后真做出对殿下不利之事,殿下杀了我便是。”对谢尧面上的阴沉恍若未觉,谢惊枝缓缓扯出一个笑来。
“要论保守秘密,死人才是上选之策,不是吗?”
话已至此,谢惊枝的心沉至前所未有的镇静。
她在赌,赌谢尧尚且对她存了些好奇心思。赌谢尧次次对她留手并不是为了今日在这种地方杀她。
气氛凝滞半晌,谢尧垂眸静望着她,眼底的情绪晦暗难明,好似当真在思索她话中利弊。
末了,竟依然抬手向她伸来。
谢惊枝双眼一闭,下一刻,修长的手指触上她的发冠。
有片刻的失神与恍惚,谢惊枝慢慢睁开眼,看清谢尧手间把玩的发簪,一时有些怔忡。
这木质发簪是她随手拿来束冠用的,不知何时遭到了磕碰,一道裂痕赫然出现在那簪子上。
下意识朝发冠抚了抚,谢惊枝摸到玉质的物件,恍然大悟,方才谢尧袖中的原来是一只玉簪。
“确如沉姑娘所言。”谢尧眸色黑沉,语带戏谑,“既然沉姑娘想分开查案,那便分开好了。”
“只是,沉姑娘应当明白,只有有用之人,才有资格活得更长久。”
……
平日谢惊枝一向不喜宣太医,偶染小病也是遣了云霜至太医院领药便了事。现下谢惊枝以抱恙为由在宫中修养从而偷溜出宫,未免让人疑心,云霜专门去太医院领了副治风寒的药。
回行路上本还担心自家殿下今日来不来得及赶回宫,云霜一抬头便看见了混在采办宫人内的谢惊枝。
只见她脸色煞白,脚步虚浮,整个人好似方脱过水一般。
心下一紧,云霜一路跟着,等到采办宫人散开各自回宫,赶忙上前去扶住了谢惊枝:“殿下!”
谢惊枝没有接话,一路和云霜走回清漪殿,径直回到自己的寝宫,面色才稍稍缓和。
房内燃着熟悉的安神香,妆奁前的霁白釉玉壶春瓶中开着新摘的月季,尚且还余着勃勃生机。
直到此时,她才听到自己重新跃动的心跳声,歇力般地闭上眼。
她还活着。
没有分毫劫后余生的喜悦,谢惊枝只觉得自己如同沙漠中跋涉了数日的旅人,唯一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累。
“殿下,出宫尚还顺利?”云霜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
“无碍。”喑哑的嗓音像是滚过粗糙的沙砾。
积压的情绪在此刻涌上心头,谢惊枝现下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好好睡一觉。
耳边回绕着谢尧离去前的低语。
“沉姑娘若想活得高枕无忧,最好不要放任自己成为无用之人。明日午时辨言堂,希望那时沉姑娘手中已经有了证明自己有用的筹码。”
静憩片刻,谢惊枝复又睁开双眸,望向瓶中数株娇艳欲滴的月季,不过须臾,面上便再不见颓色。
“霜儿,以后我的寝宫不必再以鲜花做饰。无根无依之物,如何也活不长久。”谢惊枝淡声吩咐道,“另外,劳你走一趟,替我将芜姑娘请过来。”
半盏茶的功夫,云霜便领着芜愿进了殿,一见谢惊枝脸上的痕迹,芜愿便皱起了眉。
“不妨被擦破了。”未等她询问,谢惊枝便主动开口解释,“唤你来是想请你看看,这被擦破之处是否会让人翘出破绽?”
芜愿本是想让谢惊枝安心,才道这破绽寻常人瞧不出,却不想谢惊枝一颗心被彻底悬了起来。
谢尧抚过她脸颊之时的举动太过异常,倘若真的已被察觉,她还需得做好筹谋。
略略思索半刻,她朝芜愿道:“劳烦芜姑娘先替我将面上的伪装卸去,明日辰时前来前来再替我易容一次。”
芜愿动作迅速,很快便替谢惊枝处理好告退离去。谢惊枝让云霜也退下,偌大的寝殿瞬间沉寂下来。
她推开窗牖,庭院内一片绿意,正对着的是一颗巨大的合欢树,她幼时种下之时不过是株小苗,数十年光阴过去,如今已是葱郁参天。
“阿翊。”
谢惊枝朝空无一人的庭院中轻声叫了一句。
话音方落,一少年便赫然出现在了合欢树的树枝上。
少年一身玄袍,薄唇挺鼻,尚存稚气的眉眼间已经初初带了几分锐气。
“我这次可没跟着你。”裴翊半倚在树干上,眉眼间透出一股散漫。
“我知晓。”谢惊枝淡笑了一下。
她名义上的母妃宁安妤与谢执表面恩爱多年,身负盛宠,每年都可以回家省亲一次。幼时她跟着宁安妤一起回宁家,在街上看到一与众乞丐争食的孩子,便是裴翊。
她跟宁安妤求情,得了收留裴翊的机会,唯一的条件是裴翊能在宫中的暗卫营内活下来。
那时她本不抱希望,却不想裴翊真的在暗卫营的生死厮杀中活了下来,成了暗卫营赫赫有名的少年天才。
选拔出来的暗卫各有去向,独独裴翊,领了份护卫公主的闲差。
她一度以为这是宁家的手笔,几番告知裴翊她可以为他寻更好的去处,每回裴翊都闲闲以一句“惜命,不去。”将她的话堵回去,无奈之下只得作罢。
谢惊枝在宫中的一言一行都在宁家的监视之下,唯一的自由便是偶尔偷溜出宫。她的手段自然瞒不过裴翊的眼睛,不过裴翊一向乐意帮她隐瞒,也答应了她独自出宫之时不会跟着她。
“今日初五,我估摸着你替母妃办事也应该处理好了,所以看看你回来没有。”谢惊枝笑着将一个纸包递给裴翊,“喏,给你带的。”
裴翊喜好不多,单单喜食甜食,以往每逢二人闹了别扭,谢惊枝出宫都会买些糖食来哄人。
果不其然,少年冰封般的面容很快便如初融的春水一般柔和下来。
接过纸包,裴翊嘴角刚弯起一点好看的弧度,乍望见谢惊枝面上的表情,声音霎时沉了下去:“你不开心?谁欺负你了?”
面色一凝,谢惊枝微微瞪大双眸,一脸诧异地看向裴翊:“你哪儿看出我不开心了?”
裴翊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将纸包中的糖食分成两份,其中一份塞进谢惊枝手里。
敛眉掩下眸中的情绪,谢惊枝静望着手中的糖食,有一瞬间的恍然。
前世谢尧屠宫之时,裴翊恰巧领了差事外出,她担心他骤然回宫被卷入纷争,悄悄遣了好几只信鸽给他送信。后来一直到她死,也未见裴翊回宫,想来大抵是收到了她的信。
也不知他后来过得好不好。
“你真没被人欺负?”裴翊又问了一句。
谢惊枝微微挑眉,有些好笑:“这宫中谁能踩到我的头上?”
闻言裴翊表情稍稍和缓,安心地吃起手中的糖食来。
看着裴翊津津有味的样子,谢惊枝想起前世裴翊收了她的信,就当真连她这个主子也不顾了,指不定成日在宫外逍遥快活,又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一边想着,谢惊枝瘪了瘪嘴,小声嘟囔一句:“小白眼狼。”
似是没听清她的话,裴翊抬眼疑惑望过来。
飞快回神堆起笑脸,谢惊枝道:“想请你帮个忙。”
手中的动作一顿,裴翊垂眸望了眼纸包,神色有些懊恼,眉眼耷拉下去:“早知道不吃了。”
清楚裴翊是在故意逗自己,谢惊枝“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难得透出一股张扬:“反正你已经吃了我的东西了,不帮也得帮。”
“需要我做什么?”
拿过桌案上的纸笔,谢惊枝迅速将自己看见的玄花暗纹分毫不差地摹了下来,神色微肃:“阿翊,你出宫帮我查一查,城中哪些成衣坊会供应衣摆处有这种纹样的衣服,以及衣服具体被卖给了何人。”
将纸收入怀中,裴翊起身便要离开。
“阿翊。”谢惊枝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道。
微微侧过头,裴翊立于原地未动,等着她继续开口。
“这件事,不要让他人知晓。”
唇角扬起一抹笑,裴翊眸色坦荡,直直望进谢惊枝的一双眼睛:“但凡你托我之事,我何时未做到过?”
待到站在树枝上的人彻底不见踪影,谢惊枝面上笑意顿收,转瞬间眼底只余下一片深重的晦暗。
幸得,方才未能让裴翊看出破绽。
她和谢尧之间的事,断不能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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