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鱼,快起床!”王蒙套衣服的空隙,腾出手摇了摇还在榻上熟睡的嘉鱼,他往日是极其勤快的主儿,今日有事儿要忙,他反倒赖床。
王蒙怕嘉鱼后悔昨儿答应好自己的事情,寻了个借口溜开,“我先去瞧瞧主儿们的马车,你速速跟来。”
直到屋门被重力阖上,嘉鱼才缓缓睁开眼,手臂撑在床上微微使力,他望着再熟悉不过的环境,心底忽然空出一块儿。
原来是梦啊。
暖暖的朝阳落在窗台上,团子正迎光舔毛,雪白的身子泛着金色的光,与它的主子如出一辙。
嘉鱼走到起身窗边,鬼使神差地抱起团子,露水清爽的味道灌入鼻腔,嘉鱼失望地将团子放回原处。
“日后多亲近亲近你的主子。”
振国将军府门前,嘉鱼接过王蒙手里的罗马缰绳,又听他叮嘱半天,“这是小姐的马车,马夫病着,你先帮牵一下。”
王蒙交代完,转身又去忙别的事。
“怎的都病了?”门前一道温婉的声音响起,嘉鱼寻声望去,张福令身着烟拢梅花白水裙,百合髻仅簪了几只同色绢花点缀,淡妆轻敷,温婉动人。
“许是吃坏了肚子罢。”末莉答。
“可有铃医来瞧过?命人煮了盐水送去,天气燥热,万不可出人命。”张福令提起裙摆跨出府,她想瞧瞧王蒙凑了多少人出来,抬头却瞧见了嘉鱼。
嘉鱼一身墨黑劲装站在她的马车前,手掌上套了同墨色皮纟尉,修长的手指露在外面,紧紧攥着缰绳。
因他算半个客人,府上的活计从不曾让他插手,今日怎的当起了马夫?
张福令想了想,许是被王蒙请来帮忙的。
要送给他的香囊刚好放在袖囊里,张福令刚要掏出来,想到了什么,又堪堪放下手。
眼下人多眼杂……
张福令咬唇,还是等等再送吧。
万一落下闲话,她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门前的少女沐浴在光下,镀光的发丝,贝齿轻咬着红唇,与梦中别无二致。
忽然,她提裙朝这边走来。
嘉鱼不自在地别开头,又忍不住用余光觑张福令。
搬运米粮的家丁从马车旁经过,笨重的米袋蹭上马儿的肚子,马儿不满的打了个响鼻,头也随之晃起来。
见此,嘉鱼回神,绕着缰绳飞快在胳膊上缠了几圈,马儿被迫垂下头,蹄子不安分地踏起尘土。
“蚕豆乖一点。”
嘉鱼准备去安抚马儿的手还未伸出,又悄无声息地回到旁人瞧不见的阴影里。
张福令摸了摸马儿的面部,对嘉鱼道:“蚕豆很乖吧。”
“蚕豆?”嘉鱼松了些缰绳,油光水滑的黑马亲昵地蹭上张福令的手。
“黑豆更贴切些。”嘉鱼冷飕飕道,手上使力,蚕豆的头落了空。
张福令忙捂住蚕豆的耳朵,瞪大双眼看向嘉鱼,“蚕豆可是通人性的,当心它尥蹶子踢你。”
嘉鱼浅浅一笑,借着蚕豆抬头的动作往张福令那边跨了一步。
他垂下头,几不可察地缩了下鼻翼,忽然眉头微蹙。
张福令身上的味道不对。
“傺傺!”一道声音不适时的横插进来,鼻翼前还未来得及发现问题的馨香忽然撤离,嘉鱼眉眼微凌,目光追上张福令的身影。
马车载着一道明亮的声音由远及近。张福令越过嘉鱼,这才看见沈相宜伸出车窗的小脑袋。
她难得换了女儿的装束,眉心一点祥云纹艳艳人寰。
张福令迎过去,亲昵地拉上沈相宜的手,她们本约定好在飞鸿寺相见,沈相宜却先来了府上,张福令问道:“宜儿,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大事!”
沈相宜面色严肃,张福令不由紧张起来,“怎么了?”
沈相宜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张福令的手背,忽而弯起眉眼,“我家傺傺打扮的这么漂亮,我当然要第一个瞧,这可是天大的事情!”
张福令双颊染红,正要道一句不正经,兀地脊背发凉,她回头,身后唯有嘉鱼一人,他面无表情瞧着这边,对上自己的视线,这才象征性地勾了勾嘴角,只是略显阴翳。
“呦,小哥也在。”反观沈相宜双眼一亮,说着,就要往嘉鱼跟前凑。
恰好王蒙走来,嘉鱼把缰绳丢给他,迈开长腿离去,以至于沈相宜连衣角也没摸到。
嘉鱼笔挺的背影渐远,沈相宜跺脚,“太没有礼貌了!”
张福令后脚跟来,她戳了戳沈相宜的胳膊,抿唇笑道:“你莫要吓到人家。”
之后,沈相宜吵着闹着要和张福令同车而行,她理直气壮的表示,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之火全部被嘉鱼掐灭,张福令算他半个老师,要张福令负责到底。
马车上,如愿以偿的沈相宜挨着张福令坐下,她双手抱胸上下打量张福令许久,满意地点头道:“这衣服极衬你。”
“当真?”张福令羞赧一笑,白嫩的手摸上顺滑细腻的衣料,“当真是极好的料子,此货一出,定是被洗劫一空的命数。”
“当真美极了!方才小哥看你的眼神都不似从前那样冷漠了。”沈相宜双手合十抵上嘴唇,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这话一出,张福令心中大骇,急忙捂住沈相宜口无遮拦的嘴,“莫要瞎说。”
张福令抬起袖子,不料放在袖囊里的香囊掉了出来,沈相宜眼疾手快拾起来,强行夺了去。
张福令也不好要回来,只能哑巴吃黄连。
今日乞巧节,善男信女相继走出家门,纷纷前往飞鸿寺想求得一段好姻缘。
张福令他们来时,沿路建起的石阶已有许多人往上爬,王蒙招呼着家丁开始抬米粮,张福令伸长脖子往人堆瞧去,嘉鱼一个肩膀扛着一袋米粮,依旧面色不改。他随着大部队上山,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这边。
沈相宜刚才说的话忽然在脑中响起,张福令摇了摇头,愈发觉得沈相宜说话没理头。
这边,嘉鱼留意着四周的地形,一边在心中预演着无数种可能。
记得那天夜雨将息,他外出寻了些草药,从黑熊口中逃命归来,迎面走来一队身着黑衣,面带三角布的人,为首之人头戴阎罗铁青面具,只能从声音辨出是一个男人。
他们拦住自己的去路,为首之人甩了甩右手,道:“此人来路不明,绑了带走。”
彼时嘉鱼身负重伤,同群的狼远在千里之外,他才仰起脖子想要呼唤同伴,脑后忽然一痛,之后便没了知觉。
再醒来时,是在一处院落。
素雅低调的院落皆是由竹板构成,他被安置在竹床上,房门大开,两个黑衣人守在门前。
他们的耳朵极其灵敏,嘉鱼仅仅动了一下,尽管竹床发出的声响被鸟鸣吞没,他们还是发觉了异样。
几人回头,皆是三角布盖面,唯有一双眼睛吞人骨血。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一人匆匆离开。
嘉鱼浑身酸疼,被黑熊抓伤的伤口因他的细微举动再次裂开,汩汩血水外流,险些抽干他的力气,他没有轻举妄动,坐在榻上警惕地盯着那人。
不多时,佩玉瑽瑢由远及近,嘉鱼闻声抬头,来人面顶阎罗铁青面具,说话时有意压着嗓音。
他问,“公子可听得懂在下讲话?”
嘉鱼不知他揣了什么心思,于是顺着他的话点了下头。
他能听懂一二,许是因久不与人言,他说不出,到嘴边的字句只能呜咽出声。
“那就好。”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是嘉鱼猜测,他是笑了一声。很轻,却足够让人识别出暗藏其中的懈气。
嘉鱼扬了扬英挺的眉骨,转而将枕头垫在后腰,静静听他往下说。
那人撩袍而坐,不紧不慢地端起桌上的杯子,瓷具磕到面具,清脆悦耳,他摇了摇头,阎罗鬼面后一双眼睛精明地泛起光。
嘉鱼勾唇一笑,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半晌,他道:“公子可思念家人?”
嘉鱼嘴角的笑意缓缓抹平,他接着道:“我这儿有一个法子,可以帮公子一把。”
“有话直说。”
飞鸿寺厢房,嘉鱼长腿交叠,仰靠在圈椅上。不远处,一个男子将自己包在黑衣里,依旧是阎罗铁青面具,只是这次,他精明的眼里有些许怒意。
“上次封禅,长乐出彩的演绎,可是你所为?”
嘉鱼单手环胸,另一只手点着下巴,“长乐是何人?”
“张福令。”
嘉鱼耸耸肩,“你们不是让我想办法留在张福令身边么,我如果不多此一举,怎么取得他们的信任。”
“也罢也罢。好在积水之事做的还算妥帖。”那人叹了口气,“你既然已经取得了她的信任,此次动手,总不会再出岔子了吧。”
嘉鱼扬起笑弧,他眯了眯眼睛,“近来学了句话,‘以实待人,非惟益人,惟己尤大。’你既然要同我合作,是不是也该让我瞧瞧你的脸?”
那人显然没有料到嘉鱼会忽然好奇他的样貌,也就是怔愣的片刻,一双关节分明的手倏地探来。
说时迟那时快,恰好他手下有一柄折扇。
“啪——”折扇拦住了嘉鱼的手。
“公子最好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先不说公子父母一事,便是断桥山上的狼群,公子也不顾了?围猎之地的畜牲大多失了新意,今岁秋狝,贵人们也想换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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