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封禅后,连日的阴天总算被艳阳破开,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楚绪总说阴天闷的人要发霉了,难得大好的天气,她招呼着下人来晒被子、打扫屋子。
张福令被迫给他们腾地,她无处可去,抱着书来到树下。
好巧不巧,她拿了一本诗经,扉页停在《南有嘉鱼》那一篇文章上。
张福令心中一抽,圆润的指头盖住那两个字,似乎这样便能让她不去在意。
“傺傺,你这绣的是什么呀?”
正游神,楚绪端着一个针线笸箩从屋里出来,张福令回神,答道:“是香囊,西北蚊虫繁多,爹爹大哥还有萧哥哥都在那边,我绣好了托人送过去。”
楚绪嗐了一声,“不用托人了,大哥前些时候来信,端午前后他要回来。”
“当真?”张福令丢开手里的书,起身跑到楚绪身前,“什么时候来的信,我怎的没听说?”
楚绪摆弄着布料,“就前几天啊,度郎没告诉你?”
张福令摇头,这几天张度忙着调查舞衣之事,她连见都没见过他。
“想来他是忙忘了。”楚绪搁下布料,“除了舞衣之事,度郎还在准备施粥事宜,我怀有身孕不方便帮手,他也是有些力不从心。”
闻言,张福令抿嘴,“我去帮二哥罢。”
近来南方水患严重,许多流民一路北上来到岁安,城中不让进,他们便在城门外安营扎寨。
张福令以为安营扎寨是一个动词,等她亲眼目睹城外的惨状后,才意识到这原是个褒义词。
不知水患严重到了何种地步,竟能将城前方圆几里堆满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无一例外,皆是面黄肌瘦。
他们身上披了几块破破烂烂的衣料,焦黄的皮肤包着一身骨头,幸好现在是夏季,一些人正往嘴里塞树叶,抢不到树叶的,便去扒树皮,壮年有气无力的怒骂,婴儿贪婪地吸吮着母亲的精血,却发现废了半天劲儿,没得到一滴奶水,于是无声地挥了挥干瘪的手,他已经没有力气哭出声了。
张福令眼中灌了风,她别开头,命人快些将凉棚搭起来。
这边有了声响,那群流民像是一匹匹饿狼,双眼泛出绿光,一眨不眨盯着他们的动作。
但因为惧怕侍卫手中的刀,迟迟没有人敢冲过来。
张度去前面安抚流民了,张福令躲回车里,好半晌才缓回来,她问末莉,“那日封禅也是这般情景吗?”
末莉摇了摇头,“天家的仪仗,谁敢来碰瓷,御前侍卫定会早早遣散他们啊。”
“也是。”张福令点点头,不出片刻,张度的声音从车外传来,“不是要施粥吗?怎么躲起来了?”
张福令下了马车,家丁已经在凉棚架起了几口大锅,滚滚热浪腾起,一袋一袋米被倒进锅里。
人头攒动,张福令伸长脖子寻了许久,才在一处角落看见负手而立的张度,“二哥可有法子帮他们一把?”
“喏。”张度冲着一旁垒砌的米袋努了努嘴,“只能帮到这儿了。”
“天家也无能为力么?”
“……”张度沉默了许久,才道:“南方的水势很快便会褪去,天家已经免了他们今年的赋税。”
南方气候温暖,一年可种两茬庄稼,他们现在往回走,还能赶上下一茬的播种。
张福令抿了抿嘴,转身走去凉棚。
“我来吧。”
她从家丁手中接过粥勺,死命往锅底捞,每一勺都舀出满满的米粒才罢休。
张度远远地看着张福令的动作,无奈地摇了摇头。
流民排的长队一路延展不见尽头,背阳的土坡里,少年吞下嘴里的树叶,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拿着粥勺的女子身上,抬手往脸上蹭了些灰,又徒手将完完整整的衣服撕开了几道口子,撑起身子往那个方向走去。
滚热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锅底,热浪滚滚扑面而来,张福令揩了揩额角的细汗,又一次将勺子舀满米粒,却在落勺时顿住了。
“嘉鱼……?”
*
馨香沁凉的马车里,张福令端着满满一碗浓粥递给嘉鱼,“小心烫。”
嘉鱼垂首,素手近在眼前,香甜的粥热气腾腾,他喉结微滚,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张福令。
“快吃吧。”
张福令又把粥递过去一些,嘉鱼不再犹豫,飞快接过碗,他定是饿极了,吃相实在算不上雅观。
张福令倒了一杯凉茶推过去,张度将人贸然赶走,他无处可去,竟然混到了流民堆里。
身上的衣服也变得破破烂烂,还多了几道新伤,估计是和流民强食时造成的,张福令可是亲眼目睹过他护食的样子。
目眦欲裂,像一匹狼。
能从那一堆流民手下活过来,也算是个奇迹。
“吃慢点,这里没人会和你抢。”
他像是听不懂,依旧我行我素。
于是张福令不在多言,她又去端了一碗,走过来时,见张度一脸阴沉站在车门处。
张福令蜷缩起手指抠着碗沿,“二哥……”
“傺傺,不可任性。”张度摇了摇头。
张福令虽往日同张度打闹嬉笑,但是她打心眼里是敬畏二哥的,但凡张度黑脸,她必定不敢造次。
但这次,张福令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绕到张度身后,比他更贴近马车,娇弱的身子带着一股韧劲,“二哥,自幼父亲便教导我们‘蒙人点水之恩,尚有仰泉之报’,那日若非嘉鱼及时出手相助,张氏一族只怕早已是俎上肉。何况,我们受柳大人之托,必得忠人之事。”
“可是你尚未出阁,此事若是传出去……”
“二哥已经将嘉鱼赶走了啊。今日我随二哥来施粥,并不曾见过什么人,同行之人亦都是家中护卫婢女。”张福令眨了眨眼,又贴近张度道:“二哥放心,我于他多是感激之情,并无他意。”
“你这丫头!”张度戳了一下张福令的脑门,负手而去。
望着张度的背影,张福令会心一笑,二哥向来刀子嘴豆腐心,他的顾虑自己也懂,只是……嘉鱼总归是可怜之人,既然遇到了,怎能不帮蹭一把。
马车内,嘉鱼闻话声渐息,悄无声息地挪回了原处,不多时,马车门被打开,素衣女子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
“日后我会努力教你识字说话,在你适应了人的生活之前……或是你的父母亲寻回你之前,你都可以安心住在府上。”
嘉鱼垂首喝粥,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暮色浓浓盖下来,归巢鸟展着翅膀,在天空留下一条残影。
嘉鱼又住进了张府,还是和王蒙同住,张度特意叮嘱王蒙不要放松警惕,之后的几日,嘉鱼每日端着书本去寻张福令,同之前一样,张福令抱着书读,他咿咿呀呀跟着学。
日头东升西落又东升,遥遥挂在头顶,烤得人火辣辣的。书房桌前,张福令揉了揉发烫的脸,抬头见嘉鱼双手托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瞧着她。
张福令将书合上推过去,“今日就到这里吧。”
说着她起身要走,手腕却被一双滚热的手扣住。
张福令被烫的一激,飞快甩开嘉鱼的手,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做什么?”
嘉鱼试着张嘴,张福令竟然听懂了他含糊的话,他说还有一页,要张福令读完才能走。
“这么勤奋……”张福令咂舌。
于是张福令又坐下给他读了剩下的半页,他含含糊糊地学着咬字,像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
“这样不对,你看我的嘴型。”张福令搁下书,指着自己的嘴唇,“嘉……你要这样,上下牙齿碰在一起,然后放大嘴巴。”
张福令怕嘉鱼不理解,在说到嘴巴放大时,她用大拇指贴近四指,随后慢慢张开,“这样慢慢放大。”
少女手舞足蹈的比划,嘉鱼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落在哪里,她指尖的阳光翻飞实在有些扎眼,于是他缓缓将目光上移,落在她红润的唇瓣,唇瓣一张一合,隐约可以看见贝齿相撞……
她忽然停下动作,嘉鱼神色一顿,目光又往上移了些许,对上了一双愠怒的杏眼。
“是不是想偷懒?”张福令哼了声,微微眯眼,“连自己名字都不会说,羞人!”
张福令拉下下眼睑,冲嘉鱼做了一个鬼脸。
做完,嘉鱼笑意渐深,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快清了清嗓子,红着脸道:“不许笑,认真学。”
话落,嘉鱼抬起手,眼见着就要往下拉下眼睑,张福令飞快拍开他的手,“不是学这个!”
“以后也不许打趣我!我说什么你做什么,不然……”张福令眼珠一转,“不然不给你吃饭!”
嘉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中笑意更甚。
时近傍晚,嘉鱼终于能说清楚几个字了,张福令欣慰地搁下书本,“今日就到这里吧。”
待房门掩住,嘉鱼收回目光,努力张了张嘴,“傺……”
“傺傺,近来又是连日的大太阳,天气干死了,留心用蜡,以防起火。”
张福令走上游廊,楚绪迎面而来,笑着握住她的手。
“知道了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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