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家一位老家人带着游慎敏两个年幼的儿子思礼和思信,从沦陷的天津辗转来到少城。游慎敏自然高兴,让老家人重新收拾那间鸡脚神小屋。但这间几个平方的小屋无论如何都住不下四个人。
总务主任来了,说新建的房屋尚空着几间,可以去住。但游慎敏拒绝了,理由是那是给新来教师预留着的。东工虽在流寓中,仍面向全国招聘教师,且应聘者已在途中了,岂能让新教师到来后感到失望呢。
于是只在这小屋里添了一间床,弟兄俩合睡,老家人就只好去与工友挤一下了。
漱玉听说了就跑来看。她先到操场上去找樊星,因独自不便到大庙里的那间鸡脚神小屋去,一来并无要紧的事,二来东工的管理是很严格的,那里靠近女生宿舍,外人走到那里去会被管理的女职员叫住盘问。
樊星正在操场上投篮,遂和她一同过大庙这边来。鸡脚神小屋前的空地上放张书桌,思礼正坐在那里,游慎敏亲自在给他复习功课。老家人牵思信到外面耍去了。
漱玉仔细看思礼,他那带点儿自然卷曲的头发酷肖父亲,此外白皮肤、细眯的眼睛,像他妈妈吧?漱玉一看就觉得喜欢。
她问游校长:“呃,你在给他补习?”
游慎敏道:“他是5岁发蒙,现在8岁了,且又不算笨,我想让他插进高年级。怕学校老师先要考他,所以我先给他补一下。”
樊星笑道:“游校长,你去做正事吧,给思礼补课的事,现在来了位好老师!”
她见漱玉像无动于衷的样子,道:“嘿,你既然来了,就帮个忙呀!”
漱玉笑着说:“没有必要。”
便又对游校长说:“好了,不补了。明天礼拜天,你礼拜一带他到学校来吧!”
她又走到这间鸡脚神小屋门口,尺高的门槛,刚伸脚,被樊星拉一下,脚就缩回了。
见游校长仍在给思礼补课,就说:“不如我就在这里考考他吧?”
游慎敏笑道:“那当然好。我对思礼过去曾经学过些什么,你们这里学校教的是些什么,并不知道。虽然给他补习了,也不知道效果,你先考考他最好!”
漱玉笑道:“那好!”
就先考了读课文,又考了几道算术题。然后又问思礼爱好什么运动?会唱什么歌?思礼说喜欢画画,并拿出所画的水彩画给漱玉看了,漱玉称赞不已。
离开后,樊星便讥讽她:“咦,还是泰西女校的毕业生,刚才怎么随便往男人房间里撞呀?”
漱玉吐了吐舌头,笑道:“哟,你这一说,我真的无地自容了,这也是最起码的规矩。可见我生在少城,从小是野惯了的,本性难移。”
“哼,也不见得,可能是由于太好奇了吧?”
“也是。谢谢你呀,不然被人看见了,才真不好意思呢。”
“如果没有被人看见,只被他看见了,没关系吧?”
“他,哪个他?”
“你说呢?”
“游校长?他熟了,是没有关系呀。这么有名的大学校长,我只是好奇想看一下他和孩子住的屋子,又没有别的意思。”
“哈,别的意思,你指哪些意思?”
“又不是想当偷儿。”
“嘻,温会长的千金,当然肯定不会到贫民窟当偷儿!
“诶,你觉得奇怪不,他寝室这样简陋?其实,大学校长的薪水相当高,而且天津沦陷之前,他还兼两个大学的校长。”
“不奇怪。码头上,我看见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简朴嘛,我喜欢简朴!”
“嘻,那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印象?”
“嗯,就是实干家,学者。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是我们国家的栋梁!”
“所以你也喜欢,还是用崇拜恰当些,崇拜他,崇拜国家的栋梁?”
“嗯!樊星,你也一样呀!”
樊星看见漱玉一脸纯真、坦白的表情,再逗她就觉得无趣了。便问:“诶,你刚才为啥不肯给思礼补课?”
漱玉笑道:“馊主意!游校长说担心报名时老师要考他,我主动就来给他补课,成什么了?考官跑来给考生补课?”
樊星疑惑道:“未必吧,送来读你的班?你们乡村学校?”
漱玉笑而不答。东工的家属子女都上城关小学,以为那里好。但一碗水小学要近得多。
“而且,一碗水有我呀!东工别人不知道,但游校长知道……游校长还晓得我喜欢思礼。”
她这样愉快地想着,觉眼前的天空中无一丝云翳。
礼拜一漱玉特意到校早一些,但直到上课游校长和思礼都没有来。先她只觉得奇怪,后来心里就越来越烦躁。
她勉强上完了第一节课,就和别的老师调了课,往城里跑。
这时游慎敏正出了城回东工去。游慎敏走路从来不看前方,就算看前方他也是目中无人的。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叶”就是他随时随地都在思考的各种问题,这习惯使他得罪了不少人。
此时因有人影挡路,他就让一下,这人也让一下,还在他面前。这样反复几次他才抬起头来,一看是漱玉。
“啊,是温小姐!”
漱玉不回答,眼圈却是红的,一双大眼睛里很快结了两粒泪珠,慢慢爬到脸上。游慎敏事先也隐隐感觉到思礼去读城关小学会使漱玉不快,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样强烈。
其实凭他对漱玉的了解,他应该将儿子送到一碗水去,漱玉的资质比他所见过的任何小学教师都要高出许多!可他为何不这样做呢?东工的家属孩子都上城关小学这对他来说并不成为理由,他也没有别的理由,他无端想要回避漱玉。
而此前他从未想过要回避谁,也从未有过谁的面孔像她这样,会在他头脑放松的时候,就无端地闪现出来了。
这样意外地与姑娘对面而立,使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呐呐地说:“呃,温小姐,你是因为思礼……呃,是我错了。”
漱玉正用手指抹眼泪。游校长竟像个孩子,一开口就认错,她颇感意外,马上就说:“错了,你就改嘛!”
游慎敏懊恼自己竟慌不择口说了句幼稚的话,还用的可笑的语调。他还讶异她的口气真像把自己当成犯错误的小学生了。
他怕再和她对视,只感到自己正被她黑幽幽的眼睛逼视着,没有办法只好点头。
漱玉心情顿时变轻松了,她马上又想笑。因为眼圈还是红的,她很不好意思,竭力要显得庄重一点。可她做不到,瞅着他任性地笑了,几颗泪珠犹挂在脸上呢!
她笑着说:“那就回去,我们一起去!”
“现在?等明天吧……”
“不。”
她可以说出些理由,明天,孩子对那里环境已经熟习了。明天,孩子可能对那里的老师有了感情。明天,也许那里老师舍不得放他。但她就是什么都不说。
游慎敏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念头都浮不上来。等再次走到城关小学门口,他才有了思想,想起东工待办的公务,并觉得跟漱玉一同进去,这真有些荒唐。
他便要漱玉留步,由他单独进去。
漱玉也对自己的任性有些后悔,就说:“呃,游校长,你忙,你快回东工去吧!思礼的事就全交给我,请放心。你快去吧!”
游慎敏也无暇细想,就匆匆地说:“那,温小姐,我就去了。”
城关小学秦校长是温庆和的老朋友,见到漱玉很惊喜。
他听漱玉说了是为思礼的事情,便问:“啊,你是来给他注册缴学费的?”
漱玉觉得奇怪:“咦,游校长没有给他缴费注册?”
“他来去匆匆,只在儿子上课的教室门口略站了站,后来与我握了个手,就告辞了。哈哈,他日后想起了自然会叫儿子来补缴的吧!”
漱玉笑道:“那正好。”
就说了自己来的目的。
秦校长迟疑道:“这事,应当由家长自己来。”
“秦校长,我已经说明白了嘛。我务要将这孩子带去,因为游校长工作太忙了,他没有时间再来。而且,趁孩子对这里还陌生时离开,这样好一些。”
漱玉平素都称这位秦校长叫秦伯伯,这时叫他秦校长,故意显得不凭借私交。
秦校长捻须沉思了片刻,说道:“漱玉,这样看来,你与东工的关系一定不错。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觉如何?”
“秦伯伯,你的法子我晓得,你就是要我调过来。我就是要调也不能现在就调呀,所以这两件事情请你不要拉扯到一起吧!”
这时下课了,因同学欺生,思礼正觉孤单。
他看见漱玉就跑过来,亲热又有点羞涩地叫:“温小姐!”
漱玉忙牵着他的手,道:“思礼,是你爹让我来接你的!你喜欢不喜欢我来教你呀?”
思礼高兴地说:“喜欢!”
但他并不懂漱玉问他这话的意思。
秦校长见此情景,也就只好一笑,道:“好,那你就带他走吧。”
漱玉正要带思礼走,却过来几位□□。
其中有位姓马的,十四岁中秀才,现在四十多岁了,依然粉面丰颐,如临风玉树。
少城虽小,但自漱玉从上海回来以后,马秀才还无缘与她面对面。此时一见即惊为仙子,想“**”之称雅也好、淫也好,真是非她莫属哩!
他便故意上前问道:“诶,办理学生转学一事,应非家长莫属。请问温先生,你与这小孩是何关系呀?”
于是其他几位男□□都笑了起来,有的甚至做着怪像。
漱玉不知何故从小对马秀才的印象就不好,冷笑道:“马先生,他既是我的学生,你说我与他是何关系呀?”
意犹未尽,顿一下后又补一句:“哼,你想怎样说都无妨!”
马秀才和几位□□干笑着,互相挤眉弄眼,但又无言可对。大家只得客气地将漱玉和思礼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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