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霞、林芬和队上女工在田里薅秧。薅秧要把与稻秧很相似的稗草拔掉,拔出来的稗草和其他杂草手里捏不下了,就挽成疙瘩丢到田埂上。
并用脚把水底的杂草踩进田泥作肥料,把水搅浑,稻秧也被踩得东歪西倒的,乍看这块田像遭了浩劫。其实不然,稻秧就要这样才长得好,一块田过两天就复原了,一眼看去更加精神抖擞。
五队这里的田地和十一队相邻,十一队的男工挑着干牛粪从田埂走过,往田里撒牛粪,浪子和小和尚也在中间,二人筐里的牛粪只有别人的一半。
“石榴花!”浪子叫道。
他每次经过都叫,女工们先不晓得他在叫谁,后来才晓得他在逗秋霞。弄得女工都把腰伸直了,看着秋霞笑。
秋霞心想,好怪,我又没有惹他。哼!乘其不备,突然将手上的草疙瘩扔过去。草疙瘩带着稀泥,正打在浪子脸上。后面小和尚叫声“哎哟!”
他自己一声未吭,因为一张脸稀溜溜的,眼睛嘴巴都张不开了。比手势叫小和尚牵着他走。小和尚赶快牵着他去田沟洗脸,又捧水漱口,洗得眼睛红红的,睁只眼闭只眼,丢了小和尚的手自己又向秋霞薅秧的田走过来。
女工们忙说:“秋霞,他打你来了!”
林芬道:“你跑,我帮你拦着他。”
秋霞哪里慌,若在坡上,打架就打架!她说不定还占便宜呢。可这是水田,女的糊一身泥巴毕竟不雅,遂跨上田埂。
浪子走到离秋霞不近不远处就停下了,“咳咳”清了清嗓子:“石榴花!石榴花!”
他虽然像在吼,但声音嘶哑,可能和嘴里还有泥巴有关系。秋霞睁圆了眼睛,忍住没笑,叫道:“空城计!空城计!”
秋霞心想,他叫我石榴花,虽有点难听,也不算侮辱。我还他什么?知青都知浪子爱哼京戏诸葛亮《空城计》,“我正在城楼上观山景……”
当然不可能叫他诸葛亮,灵机一动就叫他“空城计!”
两个在田坎上激烈“对吵”了几个回合:“空城计!”
“石榴花!”
“空城计!”
“石榴花!”
一个眼睛一直睁不大开,而且声音枯涩,有点缩头缩脑。一个开始时姿态有点像雄鸡啼曙,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连田里的林芬和女工们也笑得水翻浪花。
浪子想捉弄秋霞,现在反而被秋霞逗惨了,终于头皮发麻抵挡不住了,败阵而去。
过了几天,早上秋霞在屋里梳头。窗口望出去是道缓坡,缓坡顶上有条山路,有人在山路上叫:“石榴花,石榴花!”
瞄一眼又是他。她过去没把浪子看在眼里,小白脸罢了,会唱戏,走路挺精神的。可那天她扔了他一脸稀泥,他除了还几句嘴之外并未怎样,这令秋霞多少有些欠意,还有些感动。
谁知他“贼心不死”,“石榴花”叫两声没啥,被他叫成外号就难听死了!她便一跺脚,三两下把头发扎成马尾巴,然后跑进厨房,由此后门出去便是山坡。
林芬在烧火煮饭,见秋霞气冲冲的,说:“你干脆不理他,越理他越得意!”
言之有理,秋霞正在犹豫,坡上又在叫:“嘿,石榴花,石榴花,去砍柴!石榴花,去砍柴!”
秋霞牙咬得嚓嚓响,顺手拿起火钳——被林芬夺了,把吹火筒递给她。跑出去看见浪子、小和尚站在坡顶上。
二人看见她马上笑了,浪子手拿着绳索在头上挥舞:“走,砍柴!”
“走哇,去砍柴!”
小和尚跟着叫。咦,他们身边还有两匹马,马掀头摆尾的样子,好象也在招呼她。
这里农村大都烧禾秆,好烧的是棉花秆、苞谷秆、稻草,之外还有筋筋索索的花生藤、轻飘飘的油菜秆等,这些都由集体分配,但是不够烧。
故农民都要上坡割茅草,或下河滩割毛蜡。毛蜡是一种半人高的草本植物,因结的穗子形似香蜡而得名,用途就是做燃料。
□□规定不准上山砍柴,但对知青管得较松。嘿,浪子和小和尚牵着两匹马,真的是去砍柴,不是逗她玩的。
秋霞心动了。柴架在灶膛里劈劈啪啪烧,火苗像在哗哗笑,烧柴的感觉真好!
做饭烧禾秆因为禾秆不经烧,要经常往灶膛内塞,灶前灶后忙个不停,潮湿的禾秆烧起更是满屋浓烟,呛得人泪流满面咳咳吭吭。柴块架在灶膛内就像烧煤球那样不管它了。
“浪子!”
“诶!”
“真的去砍柴?”
“咋不是真的砍柴?走呀!”
“还没有吃饭。”
“我们有干粮!”
“我拿斧头?”
“你就打空手。”
“那我真的来了!”
“来呀!”
“等五分钟!”
秋霞回来告诉林芬,林芬道:“那你去,我做好饭,你们回来吃饭。”
秋霞进屋换件绿色衣裳出来。她进城、赶场、串队耍,都爱穿绿色衣裳。她这件绿衣裳是泡泡纱的,小翻领,紧袖口,适合活动。林芬望着她笑了笑:“会不会是恶作剧?”
“哼,敢!”
“你砍柴,穿这件衣裳?”
秋霞稍微愣一下,就怕她会笑,果然!答道:“我又不去爬树,不会挂着。”回她一个笑,就出去了。
林芬看着她背影,说她心里喜不自禁,都不过分。真怪,浪子还比得上尹老师?只能说是他俩的性格相投。
浪子那天在田头败了阵,今天路过叫几声,开始是要再气气她,后来又想逗她。见她真的来了,倒也惊喜,叫道:“来,骑马!”
秋霞说:“不忙——你不准再叫石榴花了。”
“哈,不叫就不叫。”
“我不会骑马。”
“教你骑!”
这却是光背马,秋霞心有点虚。
她先看了小和尚上马的动作,也不要浪子扶,说:“我自己来!”
浪子牵着马,她学刚才小和尚的样子,纵身伏在马背上,再一翻就骑上去了。
小和尚道:“哎,秋霞,你厉害!”
浪子笑道:“你姿势还像,腿夹紧喽,我就不管你了。”走去拾地上的斧头绳索。
秋霞双手抓住马鬃,腿哪里夹得紧呀,是滑的,况在崎岖山道上,马刚一迈步就害怕起来,接受了表扬又不好表现出怯懦。
正尴尬间,浪子已看出来了,道:“不行,还是要我来给你牵马!”
“那,把东西给我!”
浪子便把斧头绳索交在她手里,给她牵着缰绳。
马在山道上得得走着,头一点一点的。秋霞上身在马背上摇晃着,绿衣裳一飘一飘的。小和尚兴高采烈,骑马往前冲一段勒过马头等会,转身又往前冲。
浪子那天在田里叫秋霞“石榴花”,固因蜗居院子有株石榴花,也许潜意识里还觉得秋霞性格就像石榴花。
秋霞爱和豆腐、尹长江、靳老五等比她大很多的知哥说笑,对年龄差不多大的小男生神气傲慢,有时还用斜刺的眼神看浪子,浪子一时心血来潮,要逗一逗、气一气她。
此时这朵石榴花正乖乖跟自己走呢!
偶尔回头看,马背上一朵绿色的云。他起先光注意她这个人,来了很兴奋,根本没看她穿的衣裳,这时才觉得她穿这件绿衣裳,在绿色的森林里就像个精灵。
浪子为开玩笑开了个好结果出来而兴奋。他手握马缰,口里哼着京戏。小和尚也因浪子的兴奋而兴奋,奔跑惊起了山鹊引来了旋风。
秋霞在马上想,哼,你们这两个毛桃子娃娃,我陪着你们好玩啊?我是凤凰,你们像两只喜鹊!我是白雪公主,你们是两个小矮人!嘻嘻!
秋霞逐渐沉浸在幻觉中,多浪漫陶醉呀,有两个小男生跟着,有山风扑面,有古藤老树散发出的大山气息,有山鹊从头上飞过,路边撒满野花。
进山后,小和尚和浪子各自爬上一棵大树,从屁鼓后面掣出砍刀,乓乓乒乒砍起来了。秋霞也会爬树,此时她当然不会去跟他们竞争,她在地上拣。
她看见不远有株棠梨树,叶子快掉光了,枝头挂满姆指大小黄金金的野棠梨,就跑过去。她像个猴儿似的——甚至比猴儿更灵活,因为她还要留心衣服——三两下就爬上去了,坐在树杈上,悠闲地一边摘来吃,一边往衣兜塞。
浪子把一棵老松树上的枯枝砍完后,又爬上一棵合抱的大皂角树,它的半腰寄生了一棵枝叶繁茂的黄葛树,更显得气宇不凡。
浪子朝下面棠梨树上的绿衣裳叫道:“喂,秋霞,你在做啥?”
“我在摘棠梨,好甜哪!”
“你想不想吃雀儿蛋?”
“哪里呀?”
秋霞望一阵,才望见皂角树顶端有个鸟巢,浪子正越爬越高。突然间觉得自己只是个小女生,他是个大男子汉,原来还以为他是个奶油小生。
还突然觉得他比雀儿蛋更重要呢,甚至比金蛋都更重要。她叫道:“你下来,你下来呀,金蛋我都不要!”
小和尚却在对面一棵树上叫:“嘿,爬上去呀,光拆了那个窝,就够烧半个月了!”
秋霞说:“放屁!”
小和尚说:“嘿,看起不觉得,等拆下来你就晓得了,好大一堆!”
秋霞心疼那鹰巢,那里面的小鹰,她用手做成话筒喊:“浪子,你不要拆它,你有本事自己砍柴,你不要抢人家的柴呀!”
浪子爬拢正要动手,听见她这样说觉得新鲜,就没有拆,只取出了一枚鹰蛋,挥舞着给秋霞和小和尚看。秋霞见他头上出现了一道黑影。
谁也不知这道黑影是从何而来的,它突然就出现了。它的爪子就要用闪电般的速度、钢叉般的力量刳进浪子的头颅,秋霞几乎都来不及惊叫。
浪子听到了头顶上扑翅的声音,他手上正拿着蛋呢,赶忙用双腿夹稳树干,腾出另一只手掣砍刀刀背挡开利爪。在鹰盘旋开去,准备做另一次攻击的空隙,他把手上那只蛋放回去了。
秋霞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后来浪子和小和尚把一部分柴送到她们家里。走时她问浪子:“你赶快把蛋放回去了,你怕那只老鹰?”
浪子光笑了笑。
“我觉得你不是怕那只老鹰。”
“嘿,就是因为你,你说不要抢人家的柴呀!我就听了。”
他说着玩的。秋霞听了却掠过一个念头,我说为了他的生命我金蛋都不要,说对了。
她心里一激动,差点就要张臂去拥抱他一下,给他个亲吻,从电影里看来的,未必然就不可以!她为了克制自己只得反向而行之,身后退缩,然后慌忙一个转身就跑进屋去了。
丢下浪子莫名其妙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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