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时分,伤兵杜勇、周兴、黄亮、赵子仁、刘光荣每人怀揣部队发给的退役证书和三块银元,正从沙坪坝向市区方向走去。
他们经过后方医院治疗检查,上峰认为已不宜重返前线了。此时他们心情都很放松,自然也还带着一些感伤和迷茫。
这时候,山坡显眼处已挂起一串三个足有水桶大小的黄气球,这是敌机已从机场起飞的警报。
路上行人已经星散,店家、住户有的探头探脑往外瞧,有的已在收拾关门。五个“乡巴佬”不明究竟,仍摇摇摆摆向前走着。
有店家看出来这是几个负伤退役的士兵,招呼道:“喂!喂!敌机快要来轰炸了,城头的人都要往外跑,你们往哪里去?”
周兴问:“那你们为啥还不躲?”
店家指了指黄色气球道:“你们看来不懂。这是黄色预警,那从武汉飞出来的乌贼,还不晓得它龟儿去炸哪里,它除了飞渝州,还可能往成都、乐山、南充那些地方飞,所以暂时只是做跑的准备。
“但是像你们这样还在反起走,就把命看得太轻了!”
这五个九死一生者听他说把命看轻了这种话,都笑了起来。
虎子说:“哈,鬼子轰炸,见得多呀!我右腿、左膀子都是挨的刀伤、枪伤,弹片还没有挨过。”
赵子仁道:“战场上轰炸,遭弹片杀死的人多。城市里到处是房子,弹片不起作用吧?”
刘光荣道:“嗨,该炸死就该炸死,不该炸死就炸不死!走走走!”
五个都没有到过陪都,商量好今天要去看热闹,然后就分手各自回家的。心想听才说的话,炸渝州可能性才几分之一,遂继续朝前走。虎子腿有点瘸,要走快了才明显。
拖长的警报声卷地而来:呜——呜——,一看高处一串黄气球也变成了红气球。
这里正是城边,街边房屋断断续续,居民都携带包裹、有的还背着老人、娃儿从屋里跑出。有的躲进防空洞,有的则向野外跑去。
这五个站在路边,赵子仁指着红气球说:“嘿,好看!怎么只有两个?刚才黄气球是三个嘛!”
刘光荣说:“还看啥子?走走!”
黄亮说:“走不得了,进防空洞。”
虎子说:“你是腰伤,你躲,你开不得玩笑。”
赵子仁抓住一个疾走的中年男子,男子气愤道:“嘿,你做啥子?”
“我问你,警报一响,城里的人就都跑光了?”
“除了想死的!”
“那连总司令也跑了?”
“问得怪!总司令我不晓得,我只晓得还是有几个义勇消防队的,没有跑。”
说完挣脱跑了。
头脑晕乎、眼中迷茫的虎子顿觉有了目标和方向,向四人道:“反正没事干,我们去当回义勇消防队?”
“要得!”其余的说。
虎子向黄亮:“你不要去。”
“那我到哪里找你们?走走,我不使重力气。”
“呜!呜!呜!” 急促警报凄厉的短鸣像钢针钻人的耳鼓、心脏,像催命鬼,像地上踩着的火。
虽然城里有足够的防空洞,可为了呼吸畅通、眼前明亮吧,许多人还是宁愿往郊区跑。
从通远门、浮图关方向出来的人男的挑着家私、细软,女的抱着娃儿,老头儿、老太婆背着背篓,老头儿还有手上紧攥或后颈插着烟杆的。无论颤颤巍巍、跌跌撞撞、一脸惊惶、满腔怨恨,皆疾走如飞。
这五个同样是疾走如飞,向城里方向,将证书和银元紧贴胸口藏掖着。
炸弹很快就在五人头上开花,并在那些历经刼波幸存的建筑上开花,在炸了又修的建筑上开花,在昨天刚才修复完工的街道开花,在防空洞口和防空洞顶开花。
炸得五人东躲西闪,卧倒跳起,灰头土脸,头发烧焦,衣成残片,互相不知去向。
各条街的火蛇火炬迅速燃烧成火龙,火龙在屋顶上在光杆杆屋架上腾挪得欢!虎子和赵子仁还能远远彼此以目光鼓励说话。
虎子看见一燃烧的窗口中露着张沟壑纵横的脸,显现听天由命的平静。他不及想便一脚蹬掉火舌狂舞的门扇,冲进去将老头儿拉出来,站在街心,向他鞠了个躬,因他超凡的镇静。
赵子仁在燃烧的街道乱窜,想发现一个活口。有架凶残的乌棒向街心俯冲扫射,子弹从虎子背后飞来。老人一把拖翻虎子,坐在他身上。浓烟赶来掩蔽,弹雨嘎然而止,机头拉起,乌棒消失在云中了。
乌棒一波又一波投弹扫射俯冲肆虐!无论其如何肆虐,燃烧的城市中都活跃着那些不死鸟——戴钢盔的义勇消防队的队员们,轰炸刚停他们就离开驻守的要害,离开防空洞口,奔向火海。这天没有黑夜,许多房屋从傍晚燃烧到早晨。
街上已到处有人在走。虎子、赵子仁都累垮了架,焦糊的头脸,布片飞起还似乎在冒烟的衣服,乌黑有一道道红色伤口的双手柱在膝上和垂在双腿中间,坐在路口街沿上发呆。
一个戴钢盔帽的义勇消防队员和一个戴白色黑圈礼帽扎皮带男子抬担架走过。旁边断壁后面有个刚到的男子,他正在废墟中找铲子、铁锹。
同来的秀气短发女子手边有只小皮箱,正坐在废墟上哭。一个发髻精致的老太婆在地上用手和膝盖爬着走,不知她要去哪里,虎子和赵子仁也不知该如何帮她。
较远一幢楼的墙震塌了,三层屋架还在燃烧,像火神的宫殿,透明辉煌。小男孩扛着一两岁的弟弟就站在那里,不知在等大人,还是在等火熄,是他的家?
更远处,一幢炸塌半边的高楼巍峨依旧,骷髅般的门窗直接挽起那边这边的天空。
虎子、赵子仁站起来走,想找到那三个。
下长江的陡崖边是成片烧塌的吊脚楼,这里敌机似乎轰炸不到,存侥幸的老弱妇孺没有跑或无处可跑,灾难来临。他们或从塌楼中伸出只脚,或从瓦砾中探出只手,或将焦黑的半身挂在冒烟的窗台上。
江边几艘涂着英吉利、法兰西国旗防误炸标志的囤船,泊在那里十分醒目,只微有点簸晃,看上去有点像浴火中的凤凰。
一群戴钢盔帽义勇消防队员从木船上提水泼向吊脚楼救火。许多赤膊男人,有的头上裹条毛巾,或将毛巾系在脖子上,将一具具尸首抬来在江边排好。
虎子被勾引起当年埋死人的记忆,他伤愈的左臂早就动弹不得了,不禁又邀约上赵子仁,右手与之配合去抬尸首。有人抱来新鲜的芦席盖上去,窄了盖住头掩不住脚。
有人在数脚登记:“一双、两双、三双……”
正当手软脚软肚儿饿的时候,来了几个挑稀饭的。这些抬尸首的手接稀饭碗时打起哆嗦来了,不怕烫就喝,各自都喝了几碗。
赵子仁喝稀饭时向人打听他家在渝州的一个堂叔。这里沿岸不少船只,并有好几处供渡船停靠的囤船。
人指着一处囤船说:“弹子石啊?就从那里过河!”
赵子仁抹着嘴角对虎子说:“虎子,那我就……我们后会有期。”
虎子神色凄凉地说:“想找黄亮他们,也没有找到。”
赵子仁说:“他们在的。战场上都没有死。”
虎子点头,眼前五颜六色,眼神迷迷茫茫。赵子仁拉着他的手。
虎子将手一甩:“毛子,你走!”
毛子是赵子仁外号。
赵子仁看着虎子退后两步:“那我走了。后会有期!”
虎子上前两步问:“啥子叫后会有期?你说了两次!”
“呃呃,长官分手都这样说嘛,总是句吉利话。”
路过一个精瘦穿长衫子的,下摆撩走来扎在裤腰间,提张铁铲,看着他俩。
此时搭腔:“嘻,你两个,哪里来的?”
虎子说:“伤兵。”
赵子仁说:“前方退下来的!”
长衫子笑着说:“你说对了,后会有期是句吉利话,就是说你们下次会面,两个都有妻室了!”
“你说我们都有老婆了?嘻嘻!”
“好事情!好事情!哈哈哈!”周围传来更多笑声。
虎子与赵子仁乘兴分手,很快头又昏沉沉的,慢慢登石梯。突然一惊,手赶快在胸口一捏,三块银元还在!掏出看一眼,和着那张退役证,安心了,便又添了腿劲。
到了上半城,到处建筑物还是青烟袅袅,灭火的忙忙碌碌,人呛得难以呼吸。可行人也来往如织,黄包车一辆接一辆。
忽传来叫声:“报童,报童!那里!”
一群人涌了过去。几辆黄包车相继停下,车上的人也跑去了,黄包车夫踮起脚尖瞧。
竟无人问是什么报纸,反正这时刻最早出的就是最好的报纸!虎子正想去凑这个热闹,一想我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唉!
他懵懵懂懂走到一处地方,这里街道齐整,房屋依旧,逃过一劫,真像梦境。
“劈哩个叭——叮当,劈哩个叭——叮当,劈哩个劈哩个劈哩个叭……”
他听见擀面棒槌的敲打声,就像天外传来的声音。
“怪,听起就像我爹敲的!”他朝天上看一眼,一瘸一瘸走过去。路拐个弯儿,有个城门洞,两道城门之间形成个天井,他在这里坐下就睡着了。
醒了又走,腿已经不瘸了。走到一处挂着“防空司令部防护总团”牌子的大门口,这里正停着几辆卡车,每辆车上都站着人。
有人向大门内喊:“喂,还要人!人还不够!”
他问:“是做啥子,人不够?”
“这是掘埋队的车,去埋死人!”
“好!我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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