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媛媛咋变了

杨媛在□□中受伤,跌断了一条腿。这事小如姐姐在信中没有告诉两个下乡知青,还是照报上的口径叫两个弟弟不要回城,“坚持就地闹革命”,主要担心他们回来搞报复。

杨灵在狱中才知道了妹妹的情况。

杨灵从劳改场所释放回来,一脚跨进开着的门,先叫了“妈妈”,接着又喊“妹妹!”

妈接了毛线活在家里打,当时和媛媛在挽毛线。

他扔下行李卷儿,先上前去扶着怎么就变得颤巍巍的妈妈,目光又扫向妹妹。妈只嘟囔了一句“回来了”,便将他向妹妹那里一推。

妹妹坐着,他走去弯腰抓着妹妹的肩头,看着她他瞟着妹妹表情迟钝的脸,十分诧异。

并已斜眼看见了她身边的拐子。

妈说:“媛媛,这是哥哥呀,喊哥哥!”

他那年回来,汽车在黄昏时分才开拢南门车站,由于汇报团成员的亲属都不知道汽车到达的具体时间,所以车站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姑娘从街角闪出,跳跃着喊:“哥哥!哥哥!”

那天下午恰好老师政治学习不上课,妹妹在车站从中午一直等到日落,她清脆的叫声、笑声后来长期在他耳边荡漾。

可是此刻……他想莫非是脸上的伤疤改变了自己的模样,突然出现把伤残的妹妹吓着了?

他强作微笑地看着妹妹。杨媛听了妈妈的话,那对黑木珠似的眼球转动了一下,嘴角像浮起一丝凄清的笑容,开口说:“二哥!”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脱开双手还绷着的毛线,手扶着桌沿站起来。

杨灵赶快又扶她坐了下去。

妈对他能提前释放欣慰不已,便下厨去了,要竭尽所能给老二弄点好吃的。杨灵接过妈手上的线团来挽。

杨媛神态很淡漠,她眼角下吊,两道秀气的眉毛也搭拉成八字。忽然之间她的眉梢扬起,张开橡皮似的乌红的小嘴说话了:“二哥,你脸上……”

杨灵强压着内心巨大的痛苦,笑微微地回答:“唉,哥有次走夜路不小心,摔了跤,碰上块石头,就给哥脸上打了这个记号。”

其实他左颧骨下的这道疤痕很奇异,倒像给他孱弱苍白的脸添了道风景。

如同你不会觉得酒窝儿会破坏人的脸型一样,他这道刀口也差相近似,里面盛满了阳刚之气,而他自己并不晓得。

吃晚饭时,杨媛先不理哥哥,后来又呆呆望着他。杨灵虽觉心酸,仍故意很香地吃着饭菜。

杨媛道:“二哥!”

他忙道:“哦,媛媛!”

“你说谎话!”

“哦?”

“你晚上走路根本不摔跤子!”

杨灵见妈妈脸上有一丝笑意,忙也笑道:“嘿,那是因为在山上伐木,我扛了根大木头,脚打晃,天又黑了,所以摔的跤子。”

妈妈笑道:“媛媛好乖,记得你二哥是夜猫子眼。你说看,你二哥还有哪些本事呀?”

可杨媛冷淡地放下筷子,就摸身边的木拐要回房去,刚才一点愉悦的气氛又消失了。杨灵前去搀扶她,她竟像触电似的叫一声。

大哥杨影回来,晚上两弟兄走到外面渠沟边坐着,杨影才讲述了她受伤的经过。

念初二的杨媛一开始也积极投入运动,口诛这个笔伐那个,小脸蛋成天红扑扑的。后来学校成立红魏兵组织,一些同学忽对她翻白眼,说她没资格参加。

她像被蛇蝎咬了一口,默默地回家,从此四座墓几乎就成了她生活的唯一天地。这天,她从来家里耍的同学口中知道,明天要抄班主任李老师的家。

李老师四十多岁。听说她过去爱烫头发,穿旗袍,但杨媛从上初一开始,所看见的李老师就是剪短发,穿灰色衣裤,朴朴素素、斯斯文文的。

她从不训斥学生,而是采用“母爱教育”。她似乎对杨媛的家事有些知晓,兼之杨媛又聪颖用功,所以她对杨媛很关心很喜欢。

同学走后杨媛呆了好一阵。她想起有回在李老师家玩,见卧室墙上挂有她大学毕业的照片,服装古里古怪。

李老师笑吟吟地说这叫学士服,解放前大学毕业叫学士,现在不兴了。后来又看相册,其中有他们夫妇身穿资产阶级结婚礼服拍的结婚照,李老师本想把这一页遮过去,但没来得及,让她看到了。

另外还有些照片,李老师说是她父母亲和长辈亲戚的,穿的都是电影中地主资本家所穿的服装。这些照片都已发黄,单从这点就足以说明是四旧。

呀!发黄的书都是坏书,发黄的照片都是坏照片,连陈旧发黄的建筑都是坏建筑。还有黄色电影、黄色小说、□□。

家里的坏照片妈妈全烧了,有一张爸的照片她偷偷想藏下来,也被妈妈夺过去,还打了她一下。

后来妈妈看见她惆怅的神色,才凑近耳边悄悄说了句:乡下你两个哥哥那里还有。

咦,李老师没有妈妈那样多的心眼,她的旧照片烧没有啊?如果没有烧被抄出来,李老师肯定挨批斗,还要剪阴阳头……

天刚黑,杨媛就毅然骑自行车去给李老师报信。路并不远,为防碰上熟人她绕了几条巷子。到了李老师住的宿舍大院,因见大门口亮着灯,里边一些窗户也亮着灯,她胆怯了,又拐进旁边巷子,摸黑往回骑。

噢,眼前哪里是黑夜、黑巷子,她骑着车所看见的是李老师的黑眉、黑眼、黑发。“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她到底又折回来了。

当她悄悄溜进院子时,她心里真辨不清自己像什么,是像电影中泄密的奸细,还是像舍己救人的小英雄?

她不幸被院子里的一道目光盯住了。

第二天,她被骗回学校,在学校里被揪住了,要拿她当陪斗。可是另有一派却袒护她,主张批评教育后放了。

这两派人就把她拉来拉去,人浪,也说不定有人故意下毒手,将她掀下楼梯,跌断了右腿。

令人长叹息的还有,她付出一条腿的代价为李老师报信,欲益反损,李老师家被抄得更彻底。

其实李老师并不比妈妈笨,那些发黄的照片,包括那张穿怪里怪气的学士服照的毕业照,她早就烧了。

哥哥说完后,杨灵脸色阴郁地坐一会,问:“我现在回来了,媛媛为啥不欢喜?她是不是神经有些失常?”

杨影道:“我也觉得,但是不能说,说妈就紧张,更不能提到医院看的事。”

“我本来说回家一趟,几天,然后就回金河去,现在媛媛像这样……”

“你不要忙走。我们几弟兄,媛媛的三个哥哥,她其实最巴你。你陪她一段时间,她情绪和精神有可能就好了。”

杨媛本在大姐那边住,两个哥下乡后接了回来。虽然在妈屋里住得下,小如还是将妈这间屋的床边尺许的墙上开门,接出去为妹妹修了间虽然不大但是很精致的小屋。

上午九点了,杨媛还未开门呢。

杨灵从小屋前窗看,见屋中隔一道布帘子,她床在帘子后面,静寂无声。

帘外有一张方桌,一个小竹书架。书架的上两格摆着圆镜、梳子、发夹和刺绣用的绷子,底格歪七竖八放了些书。

方桌上摊开一本字帖,摆着笔墨和几张纸,她似乎在练字。可仔细看去,哪里在练什么字,简直是涂鸦!连日阴雨,窗口有股淡淡的霉味。

他绕向屋后。地面爬满绿苔,淋着雨,看去滑腻腻的。这里屋基和水渠边有一小块空地,长着几笼竹子。细雨中的竹叶绿蒙蒙的,叶尖缀着一颗颗水珠。

杨媛像刚起来,手里拿柄梳子,正凭窗痴望着这幅清幽的盆景图呢。但由于她的双目无神,倒更像是在侧耳倾听什么,像在用心灵的呢喃与瓦檐滴水和东风拂竹的天籁通声气。

雨丝打湿了她的额发,她鼻尖下面也如竹叶一样缀着清亮的水滴,不知是雨水呢还是清鼻涕。她像没有知觉。

他眼前又闪现出妹妹小时的幻影:瘦小的身子,灵活的双腿,花公鸡羽毛做的毽子前前后后地飞,像用根线儿拴在脚上的,永不会落地。

举过头顶的橡皮筋腿一抬就勾住了,和着跳动的节奏,脖子上的红领巾像只火鸟在快活飞翔。

火鸟翅膀扩张、散开,红色像浸在水里的,淡了,化成几缕血痕,水面浮起一条惨白的断腿。

再一定神,那红色不过是妹妹执在手里的梳子罢了,白色乃是她失神的脸。杨灵难受地转过身去。

她开口了:“二哥。”既不看他,脸上也没有表情。

他回过头叫道:“媛媛!”

“你骗人的,你的伤,你劳改完了?”

“媛媛,我释放了,完全没事了!”

一连几天杨灵跟妈一起打毛线,还教媛媛打。妈欣慰看见媛媛能跟着二哥学。

杨灵针工比妈妈差不了多少,打毛线也一样。妈妈打毛线能打许多花样,杨灵则很少练手,但看一眼就会。妈妈一天就能帮人打一件毛衣,赚好几块钱。

杨灵一边还不住口地讲故事。他将在农村和在劳改场所所在的西北地区的见闻择好的或化悲为喜添枝接叶地讲出来,又精彩又有趣。

他天天如此,真是搜索枯肠。妈妈暗暗惊讶,这个儿子的嘴巴比过去好使了,口齿伶俐,变成个话包子了。

可杨媛始终罕言少语,郁郁寡欢。

他还给妹妹打鸟语,引得一对山雀儿先落在藩篱上,又在窗台窥视着,像要钻进窗户来。

杨媛愣愣地望着,手一抬,山雀儿飞走了。

她目光依旧是呆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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