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回来了。他回来这天媛媛刚把第二件背心打好,这也叫做及时雨吧,回来得及时!
白驹穿着毛背心在镜前转悠了一会,然后拍一下杨灵肩头,一起走到外面去。
白婶也跟出来。
白驹说:“妈,我跟二哥说事,你不要来!”
白驹跟妈说话比杨影和杨灵随便,而且会说“棒棒话”。
“就要听!”妈也倔强。
“听我就不说!”
白婶哼一声就进去了,绕到墙背后去偷听。
白驹说:“回来看你,顺便还要把一件事情办了。”
杨灵听他口气轻松,一张脸却如危重之山崖,坑坑洼洼都是恨,从来还没见莽子这种表情,包括他在试验田被打成重伤住院莽子来看他,都只是微微拧着眉头而已。
“啊,啥事?”
“我找到了媛媛的仇人。”
杨灵心头也“搁登”一下,听他说了情况和打算,“好,一路去!”
背后响起妈妈的声音:“你两个东西!老二你才放出来,你又想进去呀?”
杨灵转身说:“妈,放心,只是揍他一顿。”
白驹道:“每次一看到媛媛,就一把心酸,又一股火起,当哥哥的,几年了,此仇必报!”
“莽子,好,不然你的本事也是白学了。老二不准动手!”
此事白驹自有打算,当时那么多人在推搡,并未确定凶手或主谋。他经过不懈的查访才有了线索。事隔这么久,现在去报复了就溜,对方同样做梦都想不到会和媛媛的事有关系。
二人乘公共汽车到了一处远郊。下车后,公路一侧是田野,田野土地的表面焦黄,像结了层铁锈,麦子、葫豆又瘦又矮,打不起精神,风吹过都不摇晃。
公路另一侧却是大片厂房,遥见标语“工业学大庆”、“抓革命、促生产”立在庞大的车间和办公楼顶上,笔画有人体粗细。
穿过厂区。工厂的围墙破坏严重,厂门形同虚设,到处是入口。一些地段架着铁丝网,表明这个厂的特殊性和重要性,但铁丝网也锈烂了,烂洞洞由大黑蜘蛛吐丝补上。
厂区内,半人多高的荒草与成堆废弃的器材共生共存,钢管、铁架在草丛中东倒西歪,伸腿扬胳膊儿。
他俩长驱直入,所到处人迹稀少,颇富野趣,偶尔撞见的都是背背篼儿东张西望的农村小孩和老头儿。
也有一两处烟囱在冒黑烟,马达和机床声活像害哮喘病老人的喘息。
不觉走到了厂区尽头的陵园。弥望是一排排水泥浇铸的灰馒头,周围植了许多柏树,西北角还建了一座彩亭。
杨灵立住脚,叫出两个名字道:“原来他们就在这里!”
跑进一条墓道,站在一座红油漆字依稀尚可辨认的墓碑前。
白驹望着正对彩亭的那道山岗,山岗以南有座红土坡,坡顶上立根高压电杆,凶手就落户在那里。
他轻蔑地冷笑一声,眼前就飘过了对方被打趴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样子。
在彩亭附近溜达。望见亭子的一角飞檐已经折断了,柏树大都是黑的,原来已成枯木,水泥道蒙着一层灰。
噢,生者对于死者的淡忘速度之快,也真令人吃惊!看见几只麻雀从杨灵肩头上“扑”地飞起,在空中乱窜一阵,落在远处的电线上。
杨灵吃这几只麻雀一惊,于是便收集些枯树叶来点燃了。道:“好可怜,觉得连亲爹妈都把他们忘记了。”
春天日短,才四五点钟已经日薄西山,天空和墓地都成了淡金色,枯柏投下细长的影子,在视觉中显得古里古怪。
二人来到土岗前不远,站下打量。半坡有两户农家,一户的房屋半边盖瓦,半边是茅草房。另一户两间都是茅草房,两家相距很远。
生产队收工了。真怪,金河那里的社员收工小跑,这里的人连收工回家的步子都是懒洋洋的。
一个背娃娃的女人朝这边走来,酱色的脸,看不出年龄,说她二十岁或五十岁你都会信。她翘辫上的胶绳落了一股,半边头发散披着,那股落了的胶绳抓在娃娃手上。
娃娃窄脑门,额头起皱,也看不出年龄来,说他两岁或说他是个袖珍型的老头儿都像。口水从他歪斜的嘴角流出来,下巴亮晃晃的,竟是个痴儿。
女人走路双膝和脚弓外翻,典型的农妇模样。白驹遂上前同她招呼,问道:“大嫂,马铁军的家在这里吧?”
女人反问:“你们从哪里来呀?”
她老远就打量两位来人。只过来一个,另一个站得老远。这女人说话是市里口音,咦,原来是个知妹!
白驹便从荷包里掏出几颗糖,塞在痴儿手里:“从城里来。我们是马铁军的同学,找他有点事。”
“咦,同学?”
“不同年级。”
“你们认识?”
“当然!同一个造反司令部。武斗时嗒嗒,嗒,嗒嗒嗒,我是机枪手,马铁军专门负责给我送弹药。”
“放屁!马铁军没参加过武斗!我看哪,他也不认识你们,你们也不认识他。你说他高还是矮?胖还是瘦?黑还是白呀?”
白驹哪里答得出来,只能傻笑。
杨灵上前和气地说:“他说的是另一个马铁军,同名同姓,打死了,在那边陵园埋着。我们来找的这个,我虽然没见过,但是有同学认识,是给同学带个口信。”
女人轻微打了个哆嗦,回头指着远远一个人说:“那不是来了?”转身走掉。
二人将这女人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且不管他。向山坡背弯处走了几步,等在那里。
一个老太婆在土里拾隔年的苞谷疙兜,磕掉泥巴背回去当燃料。她对二人唠叨马铁军:“她哪里有个知青组!她是挂钩来的,她舅舅就在这个生产队嘛,舅舅又是她公公!她也不嫌这地头穷。早先打武斗时,她就在这里住了半年。
“哼,说是躲武斗,其实就跟她表哥搞上了,后头知青下乡,她来落户,肚子都大了。家里爹妈不准她结婚,她死活都要结,说肚子大喽,咋个办嘛,还不是出爹妈的洋相!
“挺起个肚儿满街走,你说怕羞?嘿,她一点都不怕,没羞!
“后头就生了,是个傻子儿。现在娘家不认她,她天天把傻子儿背起上坡做活,哟哟,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比社员还不如……”
二人默默地听着,表情一模一样,都不知不觉大张着嘴巴,睁大的眼睛里不断打着惊叹号。
白驹终于接口道:“怎么!马铁军是个女的?”
老太婆白他一眼:“你说是同学,男的女的都没搞清楚?”
又继续说:“那烂婆娘,嘴巴还是凶得很咧,惹着就骂,公社干部和安办的人老远见了她都要躲。那回为分苞谷秆子,我把落在她堆堆边上的捡了两根,那烂婆娘就朝我扑过来……”
杨灵趁她俯身去抠一块苞谷疙兜,拖了白驹就走。
白驹一路走一路笑。忽又站定:“嘿,因为马铁军是个女的,还背个傻子儿,你的意思就算了?落水狗照样打嘛!”
“她已经遭受天遣,够了!”
在回城的汽车上,冷风飕飕地灌入脖颈,周身寒彻。他俩此时又懊悔面对面站了十来分钟,竟没有识破那个马铁军。
至少也该赏她两耳刮子,把她那张呲着黄牙的臭嘴巴打歪到后颈窝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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