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宣队、军宣队、干宣队组成的“三宣队”在一个霜冻的清晨开进凯风农场，举办“学习班”。
军宣队是全副武装的两个排，一到农场即四处布下岗哨。全农场紧急集合，宣布纪律，四野肃然。
孙猴、六指、永昌、白驹等不在农场。这里被学习班列为重点清查对象的有浪勇、小和尚、狗娃子、笑虎、火眼、小宝、豆腐等二十余人。遂将这些重点、次重点人物编成“加强排”，尹长江当排长。
宣布名单时第一个便是尹长江，长江听了一怔，不知是凶是吉。他散会后马上去找三宣队长问究竟，队长严厉训斥他的同时，又语重心长告诉他，这是他争取立功的机会。
子羽正好在农场，便也关在这里学习，还编入了加强排。子羽几次三番找队长说理，挨了枪托，这才安静了。
当即将加强排与中队隔离，置于农场最偏僻的西北角。从那里往后山走不远有个农家院落，被借来当了审讯室。
“加强排”知青所涉及的问题主要有抢军分区的枪、参加伍斗、凯风镇设卡收买路钱、火烧粮站、燕子岩抓人、打油建、闹太平、在市里闹事、火拼等，另外就是各自的盗窃作案。
众人对揭发白驹、孙猴等，都避重就轻，揭发的都是和尚脑壳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这晚火眼、小宝、小和尚、狗娃子等十多人因为说“揭发完了”、“没得了”而受到钓“鸭儿凫水”处罚。
他们有的已奄奄一息，有的还活跃着一点思想。狗娃子用微弱的声音向工作队员讨了口水喝，说又要揭发。
队员防他耍滑头，说完觉得态度老实才放下来。因他张口说要揭发孙猴的男女问题，为让他好好说，就立刻放了下来。
狗娃子放下来站不稳，被两个队员提到板凳上坐着。因手脚失去知觉，屁股坐不稳，坐下就翻倒了，跌一脸的鼻血、牙齿血。被骂道：“没见哪个坐在板凳上跌出鼻血来的！”
扯起来后哭着说：“那、那天在火车站广场，有我，还有花枪、火、火眼，我们跟孙猴一路。孙猴他，突然想干那种事情……”
狗娃子揭发完后用讨好的眼神望着几个队员。队员道：“完了？你们三个是干净的？没有跟着去？”
“继续说！”
狗娃子只好又继续说。“孙猴和女人，还有一次，那回在县城住旅馆，我跟他两个。他半夜跑回来，一个人都在笑，把我笑醒了。
“我问他，啥子事情你龟儿笑、笑得这样，他说哈，守夜的来了，哈哈，老子今晚钱都没给……”
军宣队几个战士没听懂，喝道：“啥意思？说清楚点！”
“他、他龟儿说，他在城墙边跟一个女的、刚刚做完，守夜的就来了，两个就扯起脚杆分开跑，他钱都没有给……那个女的。”
其他受惩的虽极痛苦，都竭力尖起耳朵在听。
狗娃子有件事提到火眼，火眼明知狗娃子目的不是揭发自己，仍怒火中烧，马上要揭发狗娃子，又怕被说成为了报复。
队员注意到梁上火眼刚才挣扎要说话的样子，怎么不挣扎了呢？对他道：“你有揭发的，就说！”
火眼于是就痛苦地想：狗娃子，你先不仁，就不怪我不义！将垂着的头扬起一点：“我有！”
“好！你揭发哪个？”
“他，狗娃子……他攻击学习……”这嘶声哑气的声音像引爆了一颗小型炸弹，众人表情或瞪大眼睛，或竖起剑眉，或呲开虎牙。
火眼等着被放下来，见三宣队员都不动，光对狗娃子和他虎视眈眈，只得吃力昂起头继续说：“龟儿狗娃子，那正刚开始、兴学习，每人发一本□□，讨论都、要发言，说产生的威力。
“他龟儿、狗娃子，轮到他发言，他说，他说……他那天驾牛犁田，牛不走了，咋个赶牛都不走。他抠了阵脑壳，就跟牛念了段语录……牛听了，牛就走了！”
屋里静得只有呼吸和风吹动梁上十几个人悬着的头发衣服的沙沙声。梁上和坐着、站着的每个人身体都在抖。
这一部分人是叽叽咕咕想笑，快忍不住了在抖，另一部分人就像自己被泼了粪、中了箭一样气得发抖。
有个军宣队员大声问：“完了？”
“……当、当时大家都在笑，也没有哪个批判他。我这两天经过学习，思想提高了，我批判狗娃子的反动罪行！”
火眼后一句是声嘶力竭喊出的，差点喊哭了。噢，天才知道他的恨千万重山，他的椎心泣血与狗娃子何干呀，只在于头顶之上！
三宣队员厉声问当时在场的有哪些人？火眼抽咽几声后，吞吞吐吐说了几个名字。
狗娃子听了，感觉像在炸油锅。三宣队员见他面红耳赤，眼睛鼓得像铃铛，又一个字说不出来，等于承认了，马上又吊起来。
火眼揭发完了苦等仍没有被放下来，又气又后悔，急火攻心昏死过去，三宣队员见他头发完全垂下了，便放下来，泼了盆凉水。
后来三宣队在讨论情况时，对狗娃子说的给牛念□□这种反动话的严重程度并未统一意见，也就没有把狗娃子朝极端方向整。
学习班完了，火眼和狗娃子恢复了元气后，关系未受大的影响。这是后话不提。
打油建一役，凡参加打油建的，个个交待检查。冲在前面的都受了苦。
笑虎写了几次检查，每次在学习班站着念检查，念到半途就流虚汗，脸色都变了，还是故意不准过关。
这晚长江见笑虎不行了，慌忙跑去找工宣队李师傅，说笑虎肠子是断过的，又跟李师傅一起回来。
手长脚长的笑虎在屋梁上弯成个大弧圈儿，别人都是小弧圈。笑虎看见长江和李师傅冲自己走来了，晓得有救，“咳咳”干笑了两声。
解下时长江轻声问他为何自己不跟队员说肠子断过，笑虎又“咳咳”干笑两声说：“老子就看他们整得史我不！哈哈哈，哈咦……叽嘎，嘎……”
长江说：“嗨，你何必！”
笑虎由长江搀着，勾腰走回加强排宿舍躺下，在宿舍愁眉苦脸写检查的几个人过来看他，躺下后感觉好些了。
花枪是跛子，不怕他跑掉，自由点。
他问笑虎：“诶，你想吃冬苋菜稀饭不？我到那边叫她们给你煮。”
笑虎不答，神态若有所思。
花枪说：“龟儿，我在问你！”
笑虎道：“我想吃回锅肉……半年没吃过回锅肉了！”
众人道：“锤子！哪来的回锅肉！”
“你想吃狗肉、羊肉都有办法，就没得回锅肉！”
花枪捏着笑虎枯黑的手：“龟儿，就为了一碗回锅肉，今天大家整成这个样子，你还在要吃回锅肉！”
笑虎笑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哈咦，哈咦……”
笑半截突然不笑了，手打抖，慢慢嘴唇发乌，脸色变青。
花枪低声说：“遭了，肠子笑断了！”
长江赶快又叫李师傅，听了同意派知哥抬他到镇上医院，但加强排只准长江一个人去。
花枪也要去，李师傅不怕他跑掉，只问：“你去，你抬得起？”
“我背包包嘛！”
因考虑可能住院，所以包包给笑虎装了几件换洗衣裳、牙膏牙刷。花枪正好走赢抬担架的速度，路上能并排走时他都把笑虎的手捏着。
走着突然叫：“妈呀，他的手变冷了！”
长江等四个抬的都沉默不语，加快脚步走。没抬拢医院人就不行了。
随着学习班清查的深入和重点转移，农场知青“乱搞”的事浮出水面，花枪首当其冲。
工作队要花枪交待和他乱稿的，“一个都不准漏”。花枪先只说出了和阿姣的关系，说阿姣先是孙猴的情人，过后又跟他好。
阿姣又不是农场知妹，头儿对之不感兴趣。采用对抢枪、打武斗人员施行的办法，整了一天一夜。他这才招了与刘桂芝的关系，并扯出了黄兴虎。
他自己也知道说这些没多大用，不过是缓兵之计，还有说总比不说好。
花枪最后便开始胡说了：“唉呀，我把跟我相好过的都招了！有白素华、李丽华、王金珠、张曼玉、赵芸、小青、鱼儿……”“
你说慢点！”做记录的写不赢。
花枪咽一下口水，咸的多半是眼泪，继续说：“辛五妹、黄心华、肖美琼……”
工作队员起了疑心，因为众所周知白素华、李丽华、张曼玉、黄心华等都是清高和品行端庄的知妹，工作队已掌握了这些情况。
工作队长拍桌子打断他道：“蒋彦君！你要老老实实说，你说了要签字画押！”
花枪像没听见，喝口水又继续道：“还有仇宝琴、幺姐、赵国秀、简太碧……”他一气说了几十个名字，还按了手印。
第二天下午起，这些都被工作队找来说话，但第一个在白素华身上就碰了钉子，跟着又连续碰钉子。次日开批斗大会，这时浪子已经押回，和花枪站在正中，台上还站着十多个挨批斗的。
白素华突然上去，给花枪一记耳光，骂道：“蒋彦君，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这个癞蛤蟆！”
全会场的知妹都嚷起来了：“白姐，打得好！”
“白姐，再打！”
跟着九妹、青豆、肖美琼等也上去了，对他又打又掐，气势甚猛，实际下手并不重。
花枪顺势跪在台上磕头叫道：“我该挨打！我是癞蛤蟆，我想吃天鹅肉！呜呜……”
台上台下笑的也有，骂的也有，哭的也有。
这次专门批斗花枪，坐在前几排的都是女生。队员们注意观察女生的表情，谁在流泪？谁攒着眉？谁捂着脸不敢看台上？可女生都阴着脸，有啥表情？
个别看得出有表情的如李丽华、张曼玉、小鱼，又被认为是花枪的“克星”经常敲打花枪，好不扫兴。
倒是男生在台下东一句西一句、阴一句阳一句、长一句短一句叫：“蒋彦君，你招了呀！”
“花枪，你要认罪！”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工宣队李师傅做手势叫打手和口号都停下了，上前问花枪：“你说，究竟有好多个？”
奄奄一息的花枪翻起白眼珠，一字字清晰说：“除了我早先说的两个，其他一个都没有！”
当花枪口吐鲜血扑倒那一刻，白素华突然站起来，跺着脚叫声“蒋彦君！”跟着场子里四面八方知妹都叫“蒋彦君！”“蒋彦君！”后来知妹都哭了，哭得天昏地暗、满场风雨。
几个男生赶快跳上去把花枪扶起来，抱回寝室。他当晚就咽了气。
笑虎和花枪被埋在农场西南方向那坡梯田脚下，也就是出现过女鬼的地方。笑虎先埋两天，好友都在加强排管制着呢，坟头很冷清。
花枪埋了的当天下午，两座坟前就摆了几束野花草，用来捆扎的也有红头绳，也有花手帕，还散着花露水香味。工作队叫尹长江等去清理干净了。
哪晓得第二天清早，坟前摆着的花束更多，上面也都扎着红头绳、花手帕、白手帕，别着各种各样的发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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