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灵成了昙花一现。
艾雪气血攻心,忧郁成疾。请了县城最有名的中医诊脉,吃了十几包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舅舅、舅妈知道是怎么回事,因她过去耍朋友,都是她把人家气得发昏,如今见她怄病倒了,都感到有些意外。
夫妻俩议论此事,女人道:“什么病?相思病!雪儿自小脾气就犟,长大了耍对象,追她的哪个不是条件顶好的?偏她会鸡蛋里挑骨头,高啦矮啦,胖啦瘦啦,没文凭啦,吃饭样儿难看啦,说话溅唾沫星子啦。
“后来那个小向,样啥条件都好,两个亲亲热热,还说过年结婚,突然就把人家甩了!”
女人因见丈夫的情绪不好,就换个话题,说道:“老韩介绍来的那个彝胞,他送的礼,你当时没收。
“今天他又把东西送到家里来了,是两对熊掌,一付熊胆,四张皮子,一包香菇,还有些干腊野味,我就收下了。
“我想若是不收,他心头反而是悬起的。何况阿果的确是凭本事进文工团的,能歌善舞,又长得乖,文工团那些女演员,拿她跟随便哪个比,魂都比掉了!还怕说她开后门?”
张彦华沉默半晌,方道:“那你就煮点野味给雪儿尝吧,她几天没吃饭了,闻到野味的香味,说不定能开她的胃口。”
女人道:“我就是先给你说了,才好煮给她吃。”
又问:“哦,那个老韩,我也没见过,他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原来韩桑柔的字条就是写给张彦华的。张彦华看了字条,又见阿果人才出众,便打电话给文工团长。
后来连阿果的被盖、蚊帐、脸盆等一应生活用具都是文工团发的,公家还补助了二十块钱,购买其他所需之物。
张彦华笑道:“这个老韩,他的来头不小,具体他现在在干校,我也不便问。我同他的关系嘛,五十年代我在省城受训,他是教官。难为他还记得我,给我写这张条子。”
女人道:“照你这么说,我们今后就常把阿果接到家中来耍,这样老韩的人情也有了,又给雪儿作了伴儿。”张彦华点点头。
舅妈虽然口头上抱怨,内心还是很疼侄女的。当下就煮了块野味,切得薄薄的,装在小盘子里,连同一碗香米粥,一块豆腐肉给艾雪端上楼去。
艾雪在枕上歪着,依然昏沉沉的,不思饮食。舅妈撕点野味,却是鹿肉塞在她口中,她嚼了嚼,香喷喷的,果然勾起一点食欲。
遂勉强坐起来梳洗了,漱了口,吃了几片鹿肉,稀饭也吃了大半碗。
舅妈就坐在桌边看着她吃。她问道:“舅妈,这是鹿肉?好吃!是哪里来的?”
舅妈笑道:“是一个叫尔古的彝胞送的。”就讲了尔古送女儿阿果进文工团的事。
艾雪听见“阿果” 这个名字,一呆,问:“噢,叫什么名字?”
“叫阿果。”
“她上嘴皮是不是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舅妈反问道:“哎,你原来认识她?”
艾雪睁大了眼睛叫道:“阿果,是她,这事肯定和杨灵有关系!”
舅妈忙道:“做啥呀,你这副样儿!”
艾雪不说话了,两眼一下被泪水包住,泪珠一大颗一大颗掉在桌上,跌成了碎花。
艾雪自小不好哭,尤其她成人以来,舅妈就没见她哭过。那年她为安葬魏老三的事挨批判,纷传她眼泪哭了一大缸,后来舅妈问起,她说她哪里哭过呀,只不过万念俱灰,曾有过寻死的念头罢了。
舅妈急忙搂着她解释说:“雪儿,唉,你搞错啦!阿果的男朋友姓蒋,也是个知青……”
艾雪不听解释,挣脱舅妈的手,走去趴在床上,痛哭起来。她哭得毫无顾忌,浑身颤抖,声音像裂帛,窗外临着街,舅妈赶紧关窗户。她一直哭到嗓子都哑了,太阳穴又胀又痛,才慢慢停下来。
她所以哭得这样伤心,是因为被阿果勾起了往事,揭穿了潜意识,因而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
她诧异自己对阿果记得这样牢,对那张小脸蛋的印象这样清晰,你当初就是怀着妒意在审视那才十来岁的彝族小姑娘的呀!
她给杨灵鞠个躬,嫩声嫩气地喊“干爹”,他用手在她脸蛋上抚摸了一下,你马上就把她牵开了。
哼,当时小姑娘羞涩地笑了一下,我所以才把她牵开,而隔到他们中间去的。
十来岁的小姑娘懂得什么羞涩,你是拿醋意的目光在察看她吧!
呀,你从相识之初就对他有意了,那些知哥知妹早看穿了你的内心,而你为何还要发气,连自己都不肯承认哪?唉你是被出身论害了!
于是她痛恨自己我行我素,自我欣赏,其实连《早春二月》中那个陶岚都不如。哦,我如果是个知妹,他一定会……娃儿都有了……羞羞羞!
她又一转念,哼,那个恶魔、坏蛋,他的沉默、傲气、自私胜过我十倍,他为什么人见人爱呢?夏梦蝶,单爱鹃,还有那个韩……难道就因为他卑贱?哼!
这时客人来了,却是尔古和阿果,还有柳石。原来舅妈和舅舅说话之后,就打电话到文工团,叫阿果来耍,是想叫阿果来和艾雪见面说话,给艾雪解闷儿。
尔古去大明看柳石,柳石又送他回县城,也在文工团阿果那里。听说艾雪生病,所以就一起来了。
柳石见了艾雪道:“小艾,听说你生病了,来看看你。你能下楼了,说明病好些了!”
艾雪淡淡答了一句,就笑着拉起阿果的手,认真打量起来,说道:“哎,一晃这几年,长这么大了,越长越好看了!”
又问:“还认得我不?肯定认不得了!”
掉头向尔古笑道:“真怪,她的名字,当时的样儿,我都记得,连她嘴皮上这颗红痣都记得一清二楚!”
伸手去抚摸她那颗红痣,道:“这颗痣也长圆了,美人痣呢!”
阿果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那时我小,记不清了。才听柳石哥哥讲,救我们时,你也在,你那时是领导,还表扬了他们呢!”
艾雪做出惊讶的样儿,问尔古:“咦,我记得你同杨灵、柳石打干亲家嘛,她叫他们干爹,怎么,现在改口叫哥哥了?”
尔古答不上来,光是笑。
柳石笑道:“这不奇怪,这几年阿果长得快,我和杨灵嘛,是老树圪兜,不肯长,当干爹不够格了,当哥算了!”大家都笑。
舅妈就关心地问阿果这些天在文工团的情况,开始练节目没有,生活习惯不,和同寝室的人合不合得来。说:“你没事就常来我们这里耍,也跟你艾雪姐姐做个伴儿。”
艾雪说:“错了!她咋叫我姐姐?柳石他们愿意降一辈,我不愿意降呀!”
柳石笑道:“要降都降,你比阿果大不了几岁,认个姐妹很自然嘛!”
艾雪就转脸对舅妈道:“好嘛,那你就认阿果做干女儿!”
舅妈笑着说:“行哪!等你舅舅回来了你跟他说!”
艾雪道:“你愿意就行了,舅舅还会不愿意呀!依我说,住单位多不方便,就让阿果住到我们家来吧!”
舅妈笑着点头:“要得,你说了算。”
艾雪就催着尔古和阿果马上去搬行李。父女俩觉得太突然了,笑着支支吾吾。
舅妈笑道:“哎,你们不知道,我们家呀,不是大人作主,是雪儿说了算,你们快去搬吧!”父女俩这才去了。
柳石便也告辞,在门口,忽轻声对艾雪说:“杨灵在县医院住院。”
不料柳石的这声通报,使艾雪散碎的心又死灰复燃了。
吉普从城里开往月亮湖。杨灵开车,嘿,他劳改期间学会了驾驶,艾雪坐在旁边。
姑娘的心潮起伏,不能自持,一路上暗下决心,要在那风光宜人的湖滨,在鸟语花香的草地上,主动把话挑明,确定恋爱关系。
哟,这个冤家,这个恶魔,我原是想征服他的呀,我一个姑娘家,叫我怎么开口呢?嘿,你勇敢些吧,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好多爱情故事都是女的主动,成了千古美谈呢!
呀,他晓得我过去那些经历么?那些流言蜚语传入他耳朵里了吧?我只有请求他的原谅了,我们互相原谅吧!
其实我的所谓轻浮放荡,完全是因为你对我的冷,你伤害了我的感情造成的呀!你对我没有一点温情,一点暗示,这怎么怪得了我?
噢,让我们互相原谅吧!让今天成为我们生命的新起点吧!从今以后我只为你而生而死,你也只为我而生而死,我们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恩爱的一对!
可是,他今天会再伤害我,使我蒙受羞辱么?那好,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蓝色的湖面就会浮起两具尸体了,看哪,两团血飘拢了,融合了,像两大朵鸡冠花儿,并蒂开放,偎在一起了……
姑娘不由得热泪盈眶,她忘情地将左手放在他腿上,又羞得连忙缩回来了。
湖边,他拿个信封,在手指中风车灯儿似地旋转。
“谁的信呀?”
“我女朋友。”
“姓韩?”她第一时间想起。
“不是。”他像是在和她逗趣,但这种逗趣使她如嚼苦药。
“哼,你说鬼话!”
“真的,我们要结婚了。” 他眼里流露着坦诚而又略带欠疚的表情。
“你撒谎!明知就要招工了,不可能!”艾雪两眼发黑,跳起来去揪他。
揪不着,他冷冰冰的面孔像隔着太平洋:“她怀孕了,马上要生。”
她看见太阳成了黑的,像日蚀,照耀着这个奇丑无比的男子,他铁青色脸上的那条疤痕像一道锯镰,还在锯,还在锯!尽管她的嘴唇白得像纸,身体一层一层锯已经锯不出血了。
锯不出血的身体用平淡得出奇的声音说:“哦,你急着要去会她呀?我们既然已经出来了,还是到湖边走走吧。”
她便独自慢慢往前走,他跟在后面。她走向一处僻静的湖湾,站在水边,望着微微起皱的湖面。听见了他走来的脚步。
哈哈哈,她的身体在抖,她突然笑了起来,这是黑色的笑,笑自己的笑都是黑色的,我尚未一睹那姑娘的芳容就认输了?哈哈哈我再坚持会!
她便转身,忽然用手枪瞄着他的胸膛:“哼,你肯定是先奸污了她!”
他慌里慌张,刚要开口,她立刻又厉声说:“闭嘴,我不听解释!把戒指拿出来!”
他从荷包里摸出那颗戒指。
“丢到湖里去!”
“叮咚”一声,湖面溅起一朵小水花。
水清且浅,看得见戒指在水下闪耀。
她勾下腰去拾,就醒了,是个梦。
犹有不甘,一直在想究竟拾起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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