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送别靳老五

知青打武斗本无所谓派,有奶便是娘,这原是很清醒的头脑。后来头脑发热,或叫执迷不悟,才加入了派别。

米县分“红总司”、“地总司”两派,地总司把红总司赶出了县城,现在红总司攻城,炮声正隆。凯风农场知青属于地总司。

这天地总司指挥部研究城防问题。城北水厂是己方软肋和要害,决定组建专门“火力排”加强防守。热议中的火力排四个班,每班三个组,每组三个人,一挺机枪,共十二挺苏式吊盘机枪。

好家伙,这是地总司军火库机枪的全部家当!

火力排这四五十人非挑作战勇猛、作风顽强的不可!每组三个人便是射手、副射手和弹药手,必须射手倒下了,副射手上!副射手倒下了,弹药手上!

总指挥先看浪子一眼,浪子不语。总指挥道:“范正勇,你敢不敢承担?”

副总指挥道:“还用问?凯风知哥个个都是拼命三郎!”

浪子额头一甩道:“副总,你当排长,我当副排长!”副总指挥脸色一沉,会议不欢而散。

指挥部遂抽调中学红魏兵组建了火力排。不料刚组建好,尚未一试锋芒,就遭偷袭。敌人(也是中学红魏兵)摸到水厂水池外的战壕前,连掷几颗手榴弹,同时并高呼“……万岁!”“冲呀!”此吼声的震撼力远超手榴弹爆炸声。

遭偷袭的这个班,战士中有五个是女兵,三挺机枪均未开火,两个男兵被炸死。

其中排长反应最快,他向一颗正在旋转的手榴弹扑去,与此同时,他一定愤恨敌人所呼的口号,觉得那是对领袖的莫大侮辱,遂高声喊出了生命最强音“万岁!万万岁!”

瞬间他半边躯体被鲜血染红,另半边化成了青烟。

五个被救的女兵都是武斗之花,十六七岁到十**岁,两个击毙过敌人。

其中三个女兵睡一晚上战壕,睡醒了,有个正在揉眼,有个正在梳头,有个在压弹夹,另两个女兵是给她们送稀饭馒头来的。

当时突如其来的爆炸把她们吓懵了,况背靠水池也无退路,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导火索燃烧……偷袭者撤退后,侧面另一个班的三挺机枪才吼了起来。

激战只持续一分多钟。虽死伤不多,但十二挺苏式吊盘机枪损失过半,负伤的副排长可能是脑震荡,对战斗经过只有零星记忆。

浪子、靳老五和小和尚睡一间寝室,大家惊醒坐起来。

靳老五本不愿进城参加武斗的,一方面大家都来了,不来要被耻笑。一方面武斗是提着脑袋玩,“玩”字含义颇丰,对他还是有吸引力的。

浪子道:“走,去看!”

“看个??!”靳老五说,倒下又睡了。

浪子和小和尚来到水厂,见水池边高低错落全是人,都肃立着。

在战壕与水池之间狭长的空地上,五个女兵持枪站成一圈,两具覆着白床单的担架摆在面前。其中一张凹陷下去的床单说明下面几乎没有身体,上面露出死者蜡黄的脸。正有人在拍照。

女兵们摆好姿势拍照,虽如此内心世界的真实流露与“抓拍”瞬间并无二致,说不定还更加深刻和丰富。这五张清癯年轻的脸都被悲痛所笼罩。

自左而右,第一个短发的女兵在掩鼻而泣。

第二个浪子只看见她的侧面,这是个漂亮女生,她的神态、身段流露罕见的凄美,这足以压倒一切敌人,而不会被敌人所压倒,她根本不需要亲自去复仇!

中间女兵个子瘦高,梳一对短辫,死者的脸就在她脚前。她神情肃穆,眼皮和鼻翼下垂,右手扶枪左手贴着裤缝。

第四个女兵紧抿着嘴且握着左拳,别的女生都垂着手,浪子觉得这小拳头在用力和发抖!

最右这个女兵的脸侧向镜头,只有她像在拍照,她是按捺不住了!她张着小嘴,目光如电,分明在问何时出击?何时报仇?何时去把敌人杀光?

浪子感觉怪怪的。他既是武斗中人,又像在隔岸观火,好玩罢了,武斗好玩,观火也好玩,对“敌人”无所谓恨不恨。他所恨的已经藏到“敌人”背后去了,藏到自己背后去了。

他暗中庆幸拒绝了组建火力排,不然躺在白床单下的可能是自己。与此同时,他又情绪翻腾,被这5个女兵打动了,产生了偷袭敌营的念头。

这晚靳老五、火眼、笑虎、小宝等在城关中学的一间教室打牌,赌子弹,还有就是烟、衣服、票证。

靳老五今晚手气好,尽赢。火眼等串联起来“抬他”,互相踢脚递眼色,还是输。小宝家里寄来的一件海魂衫,舍不得穿,今天刚上身也输进去了。

此时火眼伸手道:“五哥,烟!”

靳老五赢了,只得掏出烟盒来,递给火眼一支,自己刁一支在嘴上,把烟盒举起在桌面上捏了捏,示意空了,扔在凳子下。

对面的笑虎脚长,伸脚掏他丢在凳子下的空烟盒。他有点着恼:“你龟儿又做啥子,递点子呀?”

递点子意思是勾通和支招,这三个互相踢脚递点子,靳老五一直假装不晓得。

笑虎稍一欠身就把脚下烟盒拾起来了,一看还有好几支烟,笑着自己衔一支,剩的丢在桌上。

小和尚在窗外向火眼招手。火眼站起来,小和尚又指了指笑虎和小宝,火眼把笑虎和小宝拍一下,三个一同出来。

“你们不打了?”旁观者问,马上占了他们的位置。

小和尚低声说:“走,有任务。”

火眼:“那他们……”朝屋里努一努嘴。

小和尚:“浪子说是去偷营,不要多的人。”

“偷营?偷锤子营,我们子弹都输光了!”

“哦?”

“都输给靳老五了”,笑虎说,“你把靳老五也叫出来!”

小和尚说:“浪子说不叫他。龟儿靳老五,贪生怕死的,开火尽梭边边。”

笑虎阴笑道:“咳咳,把他叫出来,我们把枪给他下了,把子弹抢回来,才好去偷营。”

小宝和火眼都笑道:“好,要得!”

小和尚:“锤子,要不得!我和浪子跟他住一间屋。”

笑虎:“怕啥子,你们还怕他?”

小和尚:“那你去叫他。”

笑虎在窗外叫靳老五,对他咧着嘴笑。靳老五像没看见。

火眼进去凑在他耳边道:“浪子在等,有任务!”

靳老五刚才一边出牌一边看窗外,见几人鬼鬼祟祟的,像在设圈套。心想整我呀?没门!仍坐着不动。火眼等没奈何,只得四处去借子弹。

靳老五又打了一小时的牌。忽听外面闹哄哄的,有人大声说:“抓到了!抓到了!”

有人问:“抓到了几个?”

靳老五暗想先还以为他们设圈套整我,原来真的有事,一定是摸营回来了。

他心尖上像有支羽毛在搔,桃子摘回来想尝口鲜桃——大致就是戏弄虐待一下俘虏,就把牌一丢说:“嘿,是摸营的回来了!走,去看!”

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关俘虏的地方。

靳老五见到摸营回来的人,对这时才来有点不好意思。先跟浪子了几句,随即情绪亢奋,叫道:“嘿,昨早上水厂一仗,我们牺牲了两个人,这回抓的俘虏,要拿来抵命!”

俘虏用衣服蒙着头,做一排蹲在墙边。他将排头这个俘虏衣服一把掀开,揪住脑袋瓜拧过来,拔出手枪——大家都吓一跳,以为他真要枪毙俘虏,枪毙也不该在这里呀!

浪子正要去制止,他将手枪拋起,然后手抓住枪管,吐字清晰重重地骂道:“我r——你的——妈!”一枪托朝俘虏脑顶砸去。

“嘣!”

“唉哟!唉哟!”枪声连着两声惨叫。

俘虏惊惶瞪大了眼睛,虽然看见对方痛苦蹲下了,还是把自己的头甩了两甩,检查头顶有洞没有?自己被打死没有?

众人慌忙围拢去,把靳老五扶着,发现他这一敲,枪膛走了火,子弹正好打进自己的肚皮。

靳老五被火速抬到就近的邮电局卫生所。邮电局后面空地正放映露天电影。非常时期,片子是抄来的,每次放映电影都是一部接着一部放,像打牙祭,所以半夜都还在放,可能会一直放到天亮。

这时,电影《□□保卫沙拉热窝》中的□□正准备炸桥,特别扣人心弦。

通过喇叭叫出来一个女医生和一个护士。靳老五一路上都在哼,这时不哼了,不知是痛麻了,还是要在女医生面前充硬汉。女医生检查伤口,见已未流血,子弹是斜着穿过的,前后各一个枪眼。

女医生遂说没问题,可能她心里着急的不是靳老五,而是□□的桥炸了没有?

她匆匆用碘酒消毒,剪了姆指大两块胶布,在靳老五肚皮和后腰上各贴一块胶布。

浪子等仔细看她操作,见她洗手,问她:“好了哇?”

女医生像回答好了,又像没有吭声,就匆匆看□□炸桥去了。

这里大家不知该怎么办,浪子俯身问靳老五:“好些没有?”

靳老五面无血色,睁眼看着浪子,点了点头,意思也许是好些了?

浪子等便将他抬回宿舍,扶上床躺下。众人散去后,小和尚立即也睡了,浪子却睡不着。听见外面鸡叫,数有几只鸡。

忽听靳老五床上有响动,翻起来看,靳老五蜷着身子,浑身打抖,床都抖响了,冒冷汗,摸他的手脚冰凉。

天亮后,浪子等把靳老五从县医院抬了回来。许多知青都闻讯来了。

孙猴揭开罩单,低头说句:“五哥,你怎么走了啊!”

这一来,一屋子的人都鼻尖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旋。秋霞走拢去,看见靳老五眼睛还微睁着,脸孔变得蜡黄。

心想前两天还见过面呢,虽然是武斗,都说知哥的命大。唉!五哥!你做事从来都很把稳的呀,你怎么在那一瞬间就变鲁莽了啊?

九妹一来就尖声哭叫:“五哥!五哥!”

九妹和靳老五一起当猪倌,朝夕相处。靳老五把重活都担当了,让九妹做轻的。有时还独揽了一天所有工作,让九妹去采蘑菇。那时九妹的心百分之九十在浪子身上,后来晓得不可能了,九妹的心已向靳老五身上转移。

要是没有这场武斗,九妹说不定是五哥的人了。她伏在靳老五床边泣不成声,弄得一屋人都在抹眼泪。

大家又回房间清理靳老五的遗物,才发现他唯一没有补疤的衣服就是才赢的小宝的海魂衫。豆腐说:“小宝,这件海魂衫……”

小宝说:“是他的,给他穿嘛!”

孙猴、浪子等都要上前,但九妹哭着挤过来了,大家只好让开。九妹和豆腐扶起靳老五,可他手臂是僵硬的,弯不过来。

豆腐说:“嘿,老五,我们给你换衣服了!”秋霞也大着胆子去帮忙,也怪,手就弯过来了。这样才把衣服给他穿齐整。

靳老五抽屉里只有把叶子烟和一支烟杆。孙猴拿起烟杆说留做纪念,又拿了匹烟叶。

大家也都各拿了匹烟叶,将眼泪洒得一抽屉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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