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有晚上开队会给四类分子打分,打分有“老实”、“比较老实”、“不老实”三个类别。队上十三个四类分子有十二个都获“老实”或”比较老实”。
这些人对罚做的义务工、罚交的肥料、罚栽的树、罚缴的鸡蛋等都是完成了的,只有超额多少之别,比如每月罚交自家猪圈的粪肥两挑,有人竟交了四挑五挑。
粪肥又有干稀之别,对此有的地区农村用科学仪器“粪表”做鉴定,这里只用肉眼。
此外,规定将写有“某类分子”的白袖笼子套在衣袖上,这基本上也都做到了。有的怕违规嫌麻烦,干脆将笼子缝在衣袖上——衣服反正又不换洗。
获“不老实”的只有鲍世一个。鲍世在四清中自s过一次,被认为“性子烈”,所以连纹革造返派对他都比较宽松,“放他一马”,还是不想随便就出人命。他这回之所以“不老实”,主要是因为他不戴写着“坏分子”的袖笼子。
当时茂生和瑞莉态度很激烈,坚持要鲍世戴上袖笼子。主持打分的副队长杨志受对鲍世道:“你听见没有?现在是真资格的红魏兵下农村来了,你滑不过去了,从明天起你一定要戴上!”
瑞莉从一个富农衣袖上把笼子取下来交给他立即带,他不接。
瑞莉厉声问:“你带不带?”
他说:“错了。”
瑞莉皱眉:“哪个错了?你承认错了?”
“写错了。”
周围一片哄笑。有人笑道:”他说他不是富农!”
瑞莉倒被弄得下不了台。茂生叫道:“现在不管上面的字,就看你的态度!”从墙边拿根扁担过来:“你真的不戴?”
他道:“你把我打死嘛!”低声添一句:“你不要我把好听的说出来。”
“啥好听的?你说!”茂生高喊道。
瑞莉向钱亮转过脸来,跟钱亮交换一下眼神。钱亮正在欣赏鲍世的犟脾气,看茂生和瑞莉如何下台。
此时瑞莉向他抛来恐慌求援的眼神,他不由暗喜:哈,鲍世这家伙,他有什么“好听的”说出来?他手里有何把柄?是知青偷菜?茂生和瑞莉偷过菜,(钱亮没有偷过!)但这算得了什么?
还有,可能是杜先生的问题,过去是旧军官,但人家现在在政协上班。鲍世过去在城里开印刷小作坊,巴掌大个县城,他与杜先生肯定认识。
杜先生与茂生父亲是老朋友,茂生、瑞莉和钱亮从U市联系到米县插队,就是靠杜先生的关系。
瑞莉又看钱亮一眼。钱亮不得已上前喝道:“鲍世,把套子戴上!”
鲍世不动,还白他一眼,钱亮看在与茂生友谊的分上,便给了鲍世一拳。这于是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袖笼子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鲍世流了一手掌鼻血,去拾地上的苞谷壳揩鼻血。
这时群群缩在桌子一角写作业。这里有灯她所以在这里写作业,节约家里的灯油。她见了就撕张作业本的纸,而且是翻到本子后面撕的一张干净纸,揉几下揉皱了递给鲍世。
钱亮见了有些惊诧,他还觉副队长杨志受脸色也很难看,但其他人对此都没啥表情。群群的爷爷一直在抽叶子烟,群群离开桌子又回来都需绕过他的膝前,钱亮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为孙女让路的动作很爽快。
群群对开会其实并不关注,只在钱亮打鲍世时她才抬头看着,神色很吃惊。散了会出去,鲍世在沟边蹲下捧水喝。群群说:“呀,才宣传了的喝生水要得血吸虫病!”
鲍世嘴都凑到手边了遂一撒手,这倔强汉子竟很听群群的话。
群群从衣兜里摸出个毛桃子递给他,冷不防被背后一只手“啪”打掉了,是他爹。杨志受也许是当着钱亮才来这一手,群群手一缩吐了吐舌头。鲍世对杨志受一翻白眼,把打落的毛桃子拾起来。
钱亮觉得群群有点意思如前所述,此外与群群脸蛋儿逗人爱也有关系。群群既然“捐弃前嫌”送小鱼虾给他吃,他和群群之间的忘年交就建立起来了。
钱亮走不远就转回来说:“群群,我现在是管水员啊,你能不能给我当向导?”
“当向导?”
“就是指点一下哪些是队上的田。”
“我放牛呀!”
老猿笑道:“群群,牛我帮你看着,你给他当一回向导!”
钱亮、群群在田埂上走着。群群说:“袁老师他们都来了几年了,你们现在才来。”
“是呀,所以我们叫新知青,他们叫老知青。”
“嘻嘻,老知青,又没有长胡子。”
“群群,为啥别的队早就下知青了,一队现在才下知青?一队是不好客呀?”
“嘻,你们是客呀?客还要下田?”
“不叫客就叫知青吧,一队不喜欢知青?”
“不是呀,公社说我们队上的四类分子多,怕把知青带坏了。”
钱亮装成若有所思:“哦,原来这样,把知青都看成娃儿!”
群群把他瞄一眼,嘻嘻笑个不停。
钱亮问:“群群,这都好笑?”
“嘻,你说是娃儿,其实四类分子才像娃儿。”
钱亮愣了一下,继之以感慨:“嘻,群群,你这话有意思!”
“是嘛,都没有看见哪个四类分子在捣乱,只看见……”
“只看见知青在捣乱!”
“嘻,我没有说,是你自己说的呀!”
“是我说的!”
钱亮手在前面一步之遥齐他胸口高的群群蓬松的头发上拨弄着,弄得小女孩频频回头瞄他。
他们从白鹭滩过,钱亮道:“群群,这里叫白鹭滩,是白鹭多呀?我咋一只白鹭都没有看见?”
“不光白鹭滩的白鹭多,就是我们队的田,白鹭也多,这两年才没有白鹭了。”
“怪,是被知青吓跑了?”
“咋被知青吓跑了?”
“刚才不是说知青捣乱嘛!”
“我没有说哇!”
“白鹭到底哪里去了?”
“遭枪打了。哼,大人都说白鹭肉是酸的,不好吃,可是他们一样要打。”
钱亮听了眼前浮现出亭亭玉立的白鹭,倒真是练枪的好靶子呢,嘴角一扭笑了。群群偷眼看他,想好怪呀,他在笑?
钱亮接着又看见伍斗中被他打中的靶子,笑得脸壳起皱,还翻出眼白。小姑娘吓得打个哆嗦,不肯走他前面了,在后面拖着。
钱亮走着看沟里的水哗啦啦流,自己炸堤做的无用功,颇沮丧。他走到一处沟口,这是一队和三队的分水口,水两家平分。却见有一边的水口冲大了,约有3/4水流向这边。
他叫声:“遭了!”
群群连忙跑过来看,说:“嘻,水都流到我们队了!”
钱亮赶快走两步在一段草坡上挖带土的草皮,这是挡水专用。昨天鲍世挖的草皮一块块方方正正,他挖的却是支离破碎的,就将此草皮垫在本队的水口下,可马上被冲走了。
群群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说:“这是我们队的水口呀!”
钱亮道:“晓得!鲍世说的是两个队平分。”
群群说:“那,你多挖几块堆着,你再下去,我递给你。”
钱亮依言而行,在群群的协助下,这才堵好了。钱亮左看右看,觉得两边的流量一样了才罢。
群群说:“嘻,像你这样大公无私的人,我才见到。”
钱亮道:“那知青呢?”
“知青更没有见到!”
钱亮笑道:“哈哈,看来文化□□真的白搞了!”
不防背后冒出个人来,是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想是三队管水的,刚才睡着了。他肩扛锄头,也像钱亮刚才那样,左看右看,然后对钱亮“嘿嘿”笑了两声。
群群感觉怪怪的,但她又脚跟脚跟钱亮走在一起了。
他们来到两个大队的分水处,一条大渠在此一分为二。沟边有堵老墙,墙内荆棘丛生,还残留着石基。
钱亮指着道:“群群,这里过去好大一幢房子!”
“嗯,是坐油碾。”
“油碾?”
“就是榨油的水碾呀!”
“不碾米?”
“嘻,一年四季都碾米呀,榨油只有两个月。过去这碾子最大了。”
钱亮跨上断墙,看见里面一个灰白的大碾砣,跳上去站着。“啊,钱亮哥哥,有蛇!”
对面说话群群本不用说“钱亮哥哥”,这声音在钱亮心上撞了一下,延缓几秒才诙谐地说:“有蛇?还有狐狸啊!这里周围都是庄稼,又有路,放水的天天走来走去。”
“没得哪个进去呀!”
“不信!”
“嘻,也有,就是你们知青!”
一大一小相视而笑。群群一直害怕他笑,这回见他笑得跟大家有点一样。
钱亮又道:“这碾子是解放前失火烧的吧?”
“你晓得呀?”
“看得出来。”
钱亮从碾砣跳到墙根上,再跳出来。环顾空旷的田野,遥想当年油碾盘踞在此的景象,何等气派!
“群群,我想不是失火,是放火!”
“嗯,是放火,你好会猜呀!”
“因为如果是失火的话,这么好的位置,他怎么不重新修起来?所以是被人放的火,他不敢再修了,后来就解放了。”
群群不说话光笑。
“油碾的主人是大地主,栽秧季节,他霸着水要榨油,要灌自己的田,被愤怒的群众烧了的。”
群群还是光笑。
“是不是呀?”钱亮笑着问,他内心里希望被否定,这才证明一切都是被颠倒的,都是哈哈镜。
“碾主——就是我们队的鲍世荣。”群群不笑了说。
“哦,鲍世荣,和鲍世清是弟兄吧?”
“很远的,一个爷爷都不是。烧碾子的人就在三队,姓周,是鲍世荣的佃客。”
“嗬,东家跟自己佃客争水?”
“不是争水,是争……”群群又笑了起来,**岁的女孩对这方面的事有点敏感了,话到嘴边没说。
“争田?争地?”
“嘻,他给你说——”钱亮转脸一看,鲍世就站在附近,肩上扛把锄头。
鲍世歪了歪嘴角说:“争女人!”
“哈,争女人?”
“姓周的佃客拖了他几年的租子,鲍世荣硬拿他没办法。后来佃客结婚,花轿不晓得咋的,就抬到毛家去了。”
“哈哈,佃客就把他碾子烧了!那后来呢?”
“后来就打官司,鲍世荣也不对呀,抢了人家的女人,官司打来打去,都没有打赢。”
“乱说,地主和佃客,地主会打不赢官司?”
鲍世斜他一眼:“说你是猪,官府又不是地主选举出来的!”
钱亮先是一愣,跟着火气往天庭上窜。却见群群脸蛋发白,在偷偷看自己。哈,鬼丫头,你怕我揍他?
他遂在群群头上摸一下。这一延宕,才觉得鲍世骂自己是猪,骂得真好!实在是好!笑嘻嘻把群群小肩膀搂着走了。
撇下鲍世站在那里,先多少有点恐慌,自己口不择言,现对其挨骂之后还笑感到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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