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能思想的苇草

吃饭已经是深夜了。两大钵土豆烧羊肉,撒上花椒面和芫荽,满桌飘香。还配了几样小菜:一碗炒莴笋,一碗米汤煮的白菜,一碗凉拌萝卜丝,一碗加油和干辣椒煎的豆豉饼碎末。

小伍好厨艺,萝卜丝切得细细的,油煎过的干辣椒和豆豉饼碎末红得透亮,更不用说土豆烧羊肉的诱人香味了,桌上双双筷子都纵横驰骋。

袁生智饿过了头,开始食欲不旺,先吃了点拌萝卜丝,等舌头有了滋味儿,再夹一箸芫荽在口内细嚼。后来就越吃越香,专拣些煨烂了的净肉往口里送。

胃有点隐痛才不敢再吃了,又喝了半碗鲜汤。他和那威先搁筷子,其他人喝酒划拳,又吃了一阵才罢。

吃毕,肚内撑着,都没有睡意。想打扑克,但桌上杯盘狼藉,需要处理。众人张丞相望李丞相,无人肯动。

柳石叹道:“唉,你们组上怎么没得个知妹?”

小胖指着墙上的《红灯记》剧照,笑嘻嘻说:“有哇,那不是?”

于是大家拍着手儿笑,齐声唤:“李铁梅,洗碗!”

“铁梅,下来洗碗!”

没叫灵只好算了。遂议定由打牌的输家洗碗。大家齐动手将碗筷收进锅里暂时堆着,马灯添足了油,重又坐下。

袁生智问站在一边的那威:“你不打牌?”

小童道:“他不光不打牌,而且不看电影,不听音乐,不赶场。”

老蔡笑道:“不光是‘不’,而且厌恶!”

袁生智笑问:“厌恶?”

“嗯!大头除了研究哲学和鲁迅之外,对任何东西都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厌恶。”

英国大卫. 休谟自传中有类似句子,大头在下面划了横线,老蔡偶然翻到了,说:“嗨,这说的就是你自己嘛!”在句中加了“鲁迅”,一有机会就背出来开大头的玩笑。

照此时流行的规矩,打牌每盘的输家要钻桌子脚,或者贴墙壁用脚尖站立三分钟。

因大家肚皮都吃得凸起,况且后面还有洗油腻碗碟的严厉惩罚,有人就提出在输家脸上粘纸条儿,获得通过,当下准备了一摞白条子。

先打的花样是“争上游”,小胖第一盘当了下游,只好拿一张纸条儿,问:“水呐?”

小童道:“就用口水!”

小胖道:“鸡儿!”

跑去舀碗米汤,纸条沾了米汤,贴在右脸蛋上。

灯油燃了大半。只见老蔡输得最惨,脸上、额上、下巴儿上,纸条快容纳不下了。后来小童就把新条子往他眼皮上粘,他也不抗拒,人一动那许多条子就在脸上晃个不停,笑死人了。

袁生智随大头走进里屋,凑近木板搭成的书架看大头的书,果然是哲学、社会学方面的居多,但是全集只有鲁迅十卷。

袁生智抽出一本问他看过没有,说看过。又抽出一本,也说看过。

袁生智问:“你是一般浏览还是……”

那威道:“浏览吧,但是要点我都记得。”

袁生智笑道:“那我考你一考?”

那威道:“我记性可以,你试一试吧。”

袁生智抽出一本《古希腊罗马哲学》,封皮的章是市二十中学图书馆,翻了一会,念道:“毕达哥拉斯规定的诫律是不要用刀子拨火,不要使天平倾斜,不要坐在斗上——还有?”

那威接道:“不要在指环上面刻神像,不要用火把揩拭坐位,不要朝太阳小便,不要轻率地与人握手,要把锅在灰上留的痕迹抹去。”

袁生智又抽出一本书页发黄的斯密《国富论》——文化局图书馆——念道:“饥饿妇女往往生育——多少个?”

那威笑道:“饥饿妇女往往生育20多个孩子。”

再念几句也都答了。遂抽出一本苏联编的《欧洲哲学史》——地质学院图书馆——问道:“列宁十分欣赏黑格尔的一个思想,认为他说得‘非常好!’‘非常重要!’‘接近历史唯物主义’……”

目光留心盯着大头。

那威道:“黑格尔说没有**,就不可能完成任何伟大的事业,只有僵死的、而且往往是伪善的道德,才反对**这种形式本身。

“**在人生中具有巨大意义,往前追溯的话,这其实是爱尔维修的观点。”

袁生智点头叹服。原无要考倒他的意思,便到此为止。

见他桌上玻璃底下压张纸条儿,写道:“人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因而,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能独立思想。”

大头见他看得专注,待他离开,就揭起来揉了。

两人遂在一盏小油灯下头碰头地各自看书。忽听“嗤”一声,焦臭味冲鼻。

两人同时抬起头,那威道:“你头发烧着了?”趋身看袁生智的前额。

袁生智已见他一束头发烧成了糊卷儿,还有几点火星欲往脑顶上窜,忙帮他掐灭,又把烧焦的发末掸掉。

心想我看书已经够痴了,他比我还痴。

那威待他的手在自己头发上弄完之后,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两人相视笑了,都产生一种融洽、亲切的感觉。

睡觉时鸡都快叫了。小伍因对袁生智不满,想整他,见袁生智吃得拉肚子,已跑出去解了几次手,便心生一计。

他的床在楼上,就邀袁生智一同上楼去睡。柳石也晓得袁生智拉肚子,担心他就说:“咦,袁哥近视眼上下不方便,我上去吧!”

小伍道:“柳石,不怕得罪你,我闻不得人家脚臭,我看起了袁哥穿皮鞋,脚干净。”

柳石做声不得。袁生智笑了笑,知道小伍爱清洁,遂仔细洗了脸脚,还把身上擦了一遍,方随小伍上楼。

上楼用一架梯子,梯子有几格落了鸡粪。袁生智两手抓着了,忙问头上打电筒的小伍,梯上这稀溜溜的是啥?小伍说可能是他鞋上带的泥巴。

袁生智就搓了几下手。又起疑心放在鼻边一闻,又憋气又恶心,忙倒回去洗了。

小伍床铺果然很清爽。袁生智睡一会醒来,觉得腹内鸣响,便坐起来,爬到小伍那头去摸电筒——临睡他特意看清了小伍放电筒的位置。

不料摸一阵没有,推几下又推不醒他,只好摸黑走到楼梯口。下面黑咕隆咚,用脚去探梯子,发觉梯子换了九十度角,搭在侧面墙壁上,而且距楼口有一尺的距离。

便意甚急,他忙跨过一只脚,蹬一蹬是稳的,遂移过重心,收另一只脚。梯子忽然一歪,“咣啷”倒下,幸好它先沿着墙壁滑了一段,而且这楼其实很矮,所以跌得不重,但仍痛得他哼了几声。

他爬着去摸,才知梯子一脚用半截土砖垫着,另一脚竟是虚的,明白这是人捣的鬼。他忍痛出去解了便,又上楼睡下。察觉小伍蒙头“吃吃”地笑得床摇。

次日太阳老高了,大家还在酣睡。袁生智先起来,屁-股痛得不能坐,右手肘肿了,用左手慢慢穿衣服。

小伍醒后仍闭着眼睛,但是笑神经又发,撅起的屁-股和肩头抖个不停。带着掩饰不住的笑腔问:“哎,昨晚我正在做梦,听见晃啷一声,啥子事情?”

袁生智装出平淡的语调说:“哦,没啥子,那是我下楼踩滑了。幸亏我反应得快,起脚跳下去,所以并没有摔着。”

小伍听后就像服了一帖止笑药。

后来他看见袁生智蹲在门外单用左手洗脸,且走路脚有些跛,才知他跌得不轻,且善于隐忍,心里方有些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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