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屋中的裴殊度,被村医用了止痛的麻沸药剂,意识混沌,陷入进了影像斑驳的梦境中。
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五岁的童年,一个人,走在黑暗冰冷的漫长甬道里。
甬道的尽头,是散发着铁锈与潮湿气味的地牢。
他的母后,一袭白衣,端坐草席之上,笑意温柔。
“阿落,你来了?”
她将小小的他搂进怀里,像往常一样,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他意识苍白,却仿佛预知到此后经年,这样温柔的抚慰将彻底从自己生命中消失,忍不住紧紧攥住了母亲的衣袖,语带祈求:“母后,求你别离开阿落,别离开……”
母亲握住他的小手,面上还挂着笑,嘴唇却有些颤抖,“母后做错了事,害了你父皇,所以必须受罚,罚我……今生今世,都再见不到我的阿落……”
母亲的脸上,落满了泪珠。
他害怕起来,伸出小手,想要为母亲拭泪,却被人从身后大力地抱起,拽出了牢门。
“母后!”
“别离开阿落!”
“别离开……”
孩子哭喊的声音,回响在黑暗的甬道之中,久久萦绕不绝。
裴殊度心口压痛,挣扎着想要逃离那样痛苦的梦境,刹那朦胧间,好像看到有一道身影在面前晃过。
他想睁开眼,却又使不出力气。
恍恍惚惚之际,又似乎看到了久远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穿着珠色的纱裙,白白净净的像个小奶团子,把一本《裂国传》塞进他手里,声音软糯地说道:
“皇叔帮我读个故事吧。”
“太子哥哥说,你也住在凉州,那你肯定听过红缨将军的故事吧?”
“红缨将军虽然跟我一样,都是女孩,但她好厉害,能够当大魏的将军,还打跑了柔然人。”
“要是我也能当将军就好了。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当了英雄,就能让所有人都敬重,对吧?”
四岁的小姑娘,扑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神情里满是纯纯的憧憬。
她并不知道,面前这个刚从封邑返京的少年,正处在怎样艰难的境地,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危机四伏的宫城,来为自己求得一丝生机……
裴殊度动了动沉重的眼皮,胸口还有些发闷,意识却渐渐清晰了几分。
身处的环境,烛光昏暗。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带着些逗趣的笑意,絮絮响起:“大夫说了,用的药让他没什么知觉,所以你换药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不必心疼,总怕弄痛他!”
寄瑶收拾着绷带,声音有些低微:“我知道。”
老妇人又道:“你忙了一天,也得休息了。我让老头子去邻居家了,今晚咱们就挤一挤。”
这一带的村居,一户人家通常只有一个大土炕,父母子女都睡在通铺上。
寄瑶低低“嗯”了声,又道:“阿嬷家两位郎君跑货的那些文书,我都看过了。明日我就帮他们誊写,波斯文和吐火罗文的都可以。”
阚大娘又是欣喜又是感激,“那太好了!这可是帮了我们大忙!”
寄瑶道:“你们帮忙救我夫君,我才是感激不尽。其他事情我也做不好,还一直劳烦你们,这点小事真不足挂齿。”
“这咋能叫小事?你是不知道,在我们这种偏僻村落里,能靠出力气干的活,那都不算事,最金贵最稀罕的,就是能读书识字!”
熄灯上炕之后,寄瑶被安排睡在了中间,身旁一边是用了药、一直昏睡的裴殊度,另一边则是阚大娘。
她自然是百般不习惯这样的通铺。
不但是这通铺,这间屋子、屋顶上光秃的横梁、还有空气中泥土的味道,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万分陌生。
可经历过山洞里那场可怕的遭遇,见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怖,如今这样有安稳的居所容身、有良善的阚大娘作陪,已觉万幸。
寄瑶缓缓闭上双眼。
连日奔波的身体,酸痛的厉害。
但人越是疲倦乏累,越是难以入睡。
兜兜转转的,又想起了裴殊度在山洞里的那个承诺。
与她和离,送她回京……
说实话,最初听裴殊度说这话时,她并不敢确定,他是不是认真的。
毕竟他们的婚事由圣上御赐,和离等同抗旨。
就算将来圣上病逝,门阀世家顾及颜面,大伯父也未必肯同意让她回去。
送她回京,听上去似是简单,实则做起来并不容易。以裴殊度那样的性情,到时候被扰得烦了,指不定宁可把她扔在凉州、不相来往,反正妨碍不到他的任何事,两地分居,比和离方便多了。
可从阚大娘那里听说了他与泰临郡主的事以后,寄瑶又意识到,或许裴殊度想要和离,是一早就拿定了主意的。
难怪他遇到了麻烦就非要跑来泰临郡,昏迷的时候还惦记着让人“别离开”。
原来,是放不下青梅竹马的恋人。
倘若他想要给心上人一个正妻的名分,那必然,是需要跟自己和离的……
寄瑶想着自己飘忽未知的将来,难免,有些茫然忐忑,但似乎,又并不那么的畏惧。
昨夜在山洞里射杀追兵的经历虽然可怕,却也让她有了一次掌控自己命运的体会。
长久以来,作为家族精心培育的棋子,她早已失去了自我选择的能力,甚至从嫁到西北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做好了认命的打算。
可现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将来,并非没有选择的机会。
裴殊度若肯用心想办法,以他的军权和实力,或许真有能力实现与自己和离、送她离开的承诺……
而和离之后,就算京城容不下她,借着裴殊度的助力,她也许,还能想到别的解决办法……
那样的话……
其实,也是有盼头的……
寄瑶在心里想象着未来的各种可能,睡意终于渐渐侵袭,昏昏噩噩地就要进入梦境。
不料就在这时,旁边睡熟了的阚大娘,突然打起了鼾!
这阚大娘看上去体格并不健硕,打鼾的声音却如同雷鸣一般。
寄瑶先是尝试忍耐,扯过被子堵到耳边,静静地坚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敌鼾声的魔音穿耳,翻过身,用被角把头裹了个严严实实。
另一边,裴殊度也在鼾声中彻底清醒,感觉体内麻沸药力减退,微微吸了口气,尝试转动了一下酸痛的身体。
一扭头,便撞见了包在被子里的寄瑶,一张小脸裹在厚厚的被褥中,正对着自己,像只小猫似的,露着一双清亮的眼睛。
阚大娘:看我鼾声助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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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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