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瑶没想到有这么多人都在,也有些尴尬,迅速颔首见了下礼,便退回了内厢。
裴殊度收回目光,拢了下衣襟,“本王说了没事,不必看了。”
原本没打算将受伤的事公之于众,谁知刚进屋不久,元茂就领着随行的军医前来拜见,软磨硬泡非要察看一下伤口。
元茂假装没听见裴殊度的话,看了眼军医,“殿下伤势如何?”
军医道:“殿下伤口处理得还算精细,只是用的药不够上乘,不如军中伤药疗效好。”
“那赶紧换一下药。”
元茂吩咐完府医,转向裴殊度,行礼谏言道:“殿下现在年轻,不惧伤痛,但这些刀剑创口若不好生照料,将来留下病根,岂不得不偿失?殿下身份贵重,牵系四州……”
“知道了。”
裴殊度打断元茂,“换药吧。”
他自小长在元茂身边,知道若让这人再说下去,必又是一番长篇大论。
且这一次,更是夸大其词。
他何曾没有好生照料过伤口?裴殊度想起这几日寄瑶为自己上药的情形,微微垂目。
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刚才突然进屋的一幕。
面若桃夭,唇似丹珠,竟让一向泰然自若的军师都走了神、一个字也再吐不出来。
早知道,就不让她走了……
身后府医剔除完旧药,把调好的新药涂抹了上去,裴殊度忽觉一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府医连忙起身致歉,“殿下恕罪!”
裴殊度回过神,神色微僵,“继续吧。”
旁边穆昭看得也是一愣。
跟在殿下身边这么久,还没见过他因为上药喊过痛。
由此可见,这次的箭伤着实严重!
思及此,不由得愈加自责起来,等药换得差不多了,开口禀道:“殿下,那几名被生擒的突厥兵,现在还关在城中大牢。要不殿下明日下道口令,让末将即刻去提审!”
他们这次北上的行踪隐密,按理说不该惊动突厥人。穆昭直觉地认定,这其中必有蹊跷!
裴殊度吩咐道:“消息既已走漏,倒也不用急于一时,等明日时锐带人过来,让他去审。”
耿时锐是肃州军的主将,干练沉稳,审人自有其一套手段。
穆昭亦无异议,抱拳领命,“是。”想了想,又道:“现下消息走漏了,那突厥人会不会也知道咱们来会波斯使臣的事?”
波斯萨珊王朝遣密使东行,其实是应了突厥可汗的邀请,前往汗都商议结盟,意在瓜分西域商道。
裴殊度从被俘虏的嚈哒人口中得知了此事,遂萌生了半道阻截、将波斯和嚈哒拉拢到己方的想法。
使臣东行突厥,必然取道高昌,而重肃北新道也需高昌合作,所以四方和谈的地点选在泰临,百利无弊。
只不过,如今缙王身处高昌的消息若是传出,保不齐一直虎视眈眈的突厥,会趁机出兵南下,再次攻打沙州。
裴殊度亦考虑到了这一点,但并不过份担忧,“攻打沙州,并非速成之战,就算突厥联合其他势力,也不能在一个月之内形成合围之势。波斯使臣既已到了高昌,我们速战速决,仲夏之前便能撤守沙北。”
他传下令去,调动边境诸地驻防,又另派了人手去接应耿时锐。
此时军医也已换完了药、重新上了绷带,随各自领命的将领,一同告退离开。
裴殊度兀自思索了会儿政事,缓缓起身,进了连通内外厢的隔堂。
内厢门外,桃枝和另一名侍女静立恭候,见裴殊度进来,连忙屈膝行礼。
裴殊度看了她们一眼,“王妃呢?”
桃枝道:“回殿下,王妃已入内寝。”
裴殊度摒退二人,沉吟片刻,转身去到净室,简单洗漱一番,推门进了内厢房。
内厢里烛影轻曳,高大的鲛绡屏风后,榻畔一道婀娜身影若隐若现。
裴殊度脚步微停片刻,慢慢转过屏风,走了过去。
屏风后的寄瑶,纱衣垂地、双眸轻阖,倚着一侧床柱,竟已是美人春睡,毫无知觉。
她这几日实在是累坏了,夜里睡不好,白天又要撰写文书译本,原本是打算等裴殊度进来,再问问他上奏朝廷的事,结果等着等着,人就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像是觉得有人靠近,伸手托了下自己的面颊。
寄瑶意识迷茫,竭力抬了下沉重的眼皮,恍恍惚惚看见一双男人的眼眸,离自己很近。
“殿下……”
她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声,软软糯糯的,像是带着一抹亲昵的娇憨。
裴殊度蓦然一怔,手中动作不觉滞缓下来。
他静静凝视她片刻,另一只手伸至她腿后,将女孩抱起,放躺到了榻上。
“以后累了就先睡,不必等我。”
他低声说道,一面倾身脱下了她脚上鞋袜,放置一旁。
女孩的脚雪白细嫩,脚趾甲折映着粉色的光泽,软软小小的不盈一握。
裴殊度收回视线,拉过锦衾,将寄瑶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上,自己合衣躺到了她的身侧,微微呼了口气。
过去几晚,两人也是一直以相似的姿态,在一张通铺上睡的觉。
可现下床衾香软、烛影婆娑,最重要的,再没了阚大娘的鼾声相伴,一切的一切,便又感觉是那般的不同。
裴殊度闭上眼,努力想将思绪集中到公务上,却又莫名想起自己刚才上药喊痛的一幕,不觉有些失神。
所以说,军营里自古不许女子随行,也是有其道理的。
若是习惯了温柔旖旎,人就难免变得娇气,还谈何征战沙场?
而且话说回来,她那手又不是棉花做的,又能比旁人的轻软多少?
裴殊度思绪飞驰,纷杂间,脑海中忽又浮现出那双雪白细嫩的小脚,恍惚竟觉得,若是那双脚踩在自己的伤口上,怕是也比府医涂抹上药要柔软百倍……
他喉间一阵干涸躁闷,翻了个身,睁开了眼。
对面的女孩,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熟。
或许是这几日回避阚大娘鼾声养成的习惯,她旋身侧躺,面向着裴殊度,身体微蜷,一绺青丝垂在颊边,俏皮地打了个旋儿。
她倒是睡得香甜……
裴殊度静静凝视寄瑶,过得半晌,又想起了她刚才匆匆来外厢探视自己的一幕。
先前穆昭从她那里探知了自己伤情,就跑来谏言说道:“王妃很是担忧殿下,执意不肯回凉州,就是放心不下殿下的伤!殿下若再不好生休养,把王妃急病了怎么办?”
他知这小子说话一向夸张,自是不信,然而穆昭赌咒发誓,说“王妃亲口所言,担心殿下行事不顾危险,末将要是撒谎的话,下回就被突厥人生擒了去!”
又道:“王妃在京城长大,说话肯定不像咱们这么直接,但从前军营里那些老兵不也说,姑娘家的话,必须全面分析理解,才能勘察出背后的深意?以末将全面的分析,王妃说了那样的话,足见心里已经担心得不得了!”
“再说,王妃若不是真心担忧殿下,这几日又何必费劲心力地细心照料?末将听那村妇说,连添柴熬药这样的事,都是王妃亲力亲为的!若不是担心的紧了,她能这么事无巨细?”
裴殊度定定望着咫尺间的睡颜,感受着带着少女清香的呼吸徐徐拂在自己面上,一如她为他上药时、轻轻吹撩的气息。
他不会尽信穆昭的分析,但亦有自己的判断。
上回在洞中跟寄瑶提起和离,她并没流露出太多欣喜,反倒显得有几分迷茫哀愁,事后也不曾向他再追问过。
若她真不想与他做夫妻,趁他伤重之际,不管是弃之或是杀之,都能瞬间除掉他这个被圣旨硬塞的夫君,将罪责推到突厥人身上。
然而这几日,沈寄瑶对他的照料,确如穆昭所说……
费劲心力,无微不至。
原本可以提前回凉州,也执意留了下来……
或许,是她到底年纪小吧?嫁到西北举目无亲,除了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再无旁人可依,渐渐地,也就想通了要跟他好好相处……
也罢……
裴殊度想着,今夜若是她再闹腾,自己也便投桃报李,哄一哄她好了。
这几日夜里,她总还梦见洞中杀人的一幕,惊惶流泪,不由自主地就往他的身前靠。
他不好惊动阚大娘,松松揽着她,却也不敢让她靠得太近。
今晚只有他们两个人,耐着性子哄一哄她,倒也不是不可以……
裴殊度望着寄瑶,静静等待。
然而直至厢内的烛光摇曳殆尽,女孩都始终一动未动。
寄瑶连着几晚,都有些害怕入眠。
一睡着,就总梦见山洞里尸体横陈的场景,惊恐惶乱之下,身后又有如雷般的鼾声,逼着她只能往另一侧躲靠,时常清晨醒来,人几乎都贴到了裴殊度身上。
可这一晚,她却梦见了少时旧事。
流萤翩飞,宫阶玉凉,刚满十五的少年郎,眉眼蕴笑地从袖下取出一壶酒,朝着同坐于海棠树下的她晃了晃,“龟兹贡酿,听说并不醉人,阿瑶可要同尝?”
她那时十二岁,也正是好奇胆大的年纪,就着少年的手,喝了一口那红滟滟的酒。
岂止不醉人,须臾间便头晕目眩。
迷迷糊糊间,感觉被人托起了面颊。她抬起眸,望见那熟悉的温柔眉眼,不觉心生怨怼,醺醺然嗔道:
“殿下……”
干嘛骗她说,这酒不醉人呀……
薄金的晨曦,越过窗棂洒入内室。
寄瑶睁了睁眼,幽幽转醒,只觉浑身暖意蒸蔚。
鼻尖处,衣料轻蹭,男子身上的清冽气息,萦绕在呼吸间。
她悚然惊醒,发觉自己竟然依偎在裴殊度的怀中,脸颊紧贴他胸膛,鼻尖则恰好对着他微微敞开的衣襟。
寄瑶脑中轰然作响,一时分不清耳畔混乱的心跳声来自何人,下意识地就想要弹身而起。
她小心翼翼地抬了下头,见裴殊度还闭着眼,略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拉开了些距离,慢慢地撑起身来。
谁知她这一动,裴殊度便也睁开了眼。
两人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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