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郎中当属徐稚棠年纪最小,可谁也不敢小瞧她,都知她是老魏国公最疼爱的宝贝疙瘩。
京师贵女里,能不给徐稚棠好脸色看的,除了皇宫里的公主以外,再也没旁人了。
沈纯见其他姑娘极力奉承徐稚棠,心里不大痛快,故意指出泡茶的水不好喝。
萧宝鸾与沈纯一直不对付,又看不惯别人落她心爱小表妹的面子,与坐在沈纯身旁的吴萱换了位置。
萧宝鸾装作手抖没拿稳茶盏,茶水泼湿沈纯的马面裙一大片,她忙掏出手绢去揩沈纯裙面上的水渍,“这泡茶的水确实不好喝,但见你的裙子不如你懂茶,它是拼了命来吸我手里不小心洒出的茶水的。沈姐姐,我赔你一条新裙子如何?我家与你家同为侯爵,可惜我家没有一位做大长公主的祖母,自然是得不到什么御赐的好布料的,我送了新裙子给沈姐姐你,你别瞧不上我家的寒酸啊。”
萧宝鸾与沈纯的梁子早结下了。
她有两位庶姐萧宝鹂、萧宝鹊,嫡母萧太太出外应酬时要不就一个姑娘也不带,要不就三个姑娘一同带上,且不论嫡庶,三位萧家小姐衣着打扮俱是一模一样的。
沈纯也有好几个庶妹,她嫌弃萧太太赴她家承恩侯府的宴席时带上庶女,认为嫡庶不分是萧家失礼,她那几个庶妹就从不到宴会上见客。
沈纯与萧家三姐妹见面,总要奚落庶出的萧宝鹂、萧宝鹊一番。这让姐妹情深的萧宝鸾心中非常不爽。
方才萧宝鸾讥讽沈纯,沈纯自知说不过萧宝鸾,且萧宝鸾也不是好惹的,萧家两个庶出的姑娘她是惹得起的。
沈纯捏住茶盏,朝萧宝鹂、萧宝鹊二人的裙摆上浇去。那两姑娘很轻松躲开了,倒把坐在她们中间的胡云襄的裙子浇湿了。
沈纯瞪了胡云襄一眼,骂道∶“你腿瘸了吗?呆坐在那里像个傻瓜似的。”
胡云襄的眼眶立刻便红了,好端端她谁也没惹,沈纯却把气往她身上撒。
萧家三位姑娘挤到茶桌对面的徐稚棠身旁,萧宝鸾对徐稚棠耳语道∶“好妹妹,等会儿沈纯定会向姑姑告状,你我表姐表妹的,心该向着谁?”
徐稚棠看惯了这些小女郎闹矛盾,她们使出的招数和闹着玩似的,幼稚得不得了。
上学第一天,小女郎们就在她院子里吵起来,也不知母亲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处置。
为了制止这场闹剧,金家姐妹出来说和,一左一右拉着沈纯的手臂劝她。
金子虞道∶“沈姐姐,云襄妹妹脸皮薄胆子小,你别说她了。”
金子桃道∶“沈姐姐是最海量的,我们都服你,宝鸾妹妹那张嘴你不是不知道,她话说得难听,可人品却是没处挑的。”
申海镜张口欲为萧宝鸾说几句好话,她姐姐望舒摇头示意她住口。
徐稚棠看在眼里,她知申家姐妹最会自保之道,沈家、萧家她们两边都不想得罪。
沈纯心中有气,她爱捡软柿子捏,小女郎中属胡云襄的家世最低。
胡云襄父亲长乐侯的爵位是靠她姑姑湘王妃获封的,湘王妃是当今太子生母,娘家干卖纸钱的行当。
胡云襄委屈巴巴的,无辜被人连累裙子湿了,她忍不住低声抽泣。
沈纯指着胡云襄鼻子吼道∶“你也敢甩脸子给我看,哭哭哭哭丧呢,谁不知道你家原是卖死人钱的,晦气死了。”
如是平时,徐稚棠定会为受欺凌的胡云襄出头,但一想到前世她与胡云襄的恩恩怨怨,她还是袖手旁观得好,胡云襄哪会让她自己吃亏。
萧宝鸾心中有愧,护在只会哭的胡云襄身前,对沈纯冷声道∶“是我先得罪了你,你骂云襄妹妹做什么,有本事你骂我啊。”
沈纯又不傻,萧家、胡家哪家她能得罪,她当然清楚了。
“萧宝鸾,我偏不遂你的意,我一骂你,你回家向你父兄告状,你父兄上朝时抓着我父兄参,我父兄回家又得数落我。胡云襄她不一样,父兄一个比一个无用,就算她进宫向太子殿下告状,太子殿下也护着我,不会护她这种卑贱之人。”
徐稚棠听后,真想点醒沈纯。胡云襄好歹是太子的白月光,沈纯欺负胡云襄的账,等太子登基后他们沈家是要还的。
徐稚棠将沈纯半拖半扯地拉到她寝室内,打开衣橱找出一条马面裙让沈纯换上。
趁沈纯换下湿裙子的空当,徐稚棠站在屏风外道∶“人分三六九等不错,沈姐姐你祖母可与你说过,风水轮流转,如今富贵的不一定长久富贵,如今落魄的也不一定一直落魄。沈姐姐,你祖母的势力眼你没学到精髓。”
屏风后的人影停止动作,沈纯听徐稚棠这样老成的口气,一时愣住了。
回过神后,沈纯带着哭腔道∶“可你表姐欺负我,母亲不准我与你表姐起口角。母亲常夸你是懂扮猪吃虎的聪明小女郎,我一直不信,但你刚刚同我讲那番话,我不得不信。我不明白,你是堂堂魏国公世子嫡女,与我一般金尊玉贵的人儿,干嘛要学庶女那套藏拙扮痴的功夫?”
徐稚棠歪了身子,探出脑袋与屏风后的沈纯对视。
“锋芒毕露招人嫉恨,这是为人处世之道,无关嫡庶。我表姐不会无缘无故针对你,你太看重身份贵贱了。在我眼中,宝鸾、宝鹂、宝鹊三个表姐是一样好的,你要肯改自己的势力眼,我也跟你一起顽,把你当作我的表姐也不是不可。自卑者才时时刻刻将身份二字写在脸上,你当真蠢笨如猪,拿胡云襄出气管什么用,还骂她卑贱,胡家好歹是太子殿下外祖家,岂不将太子殿下一道骂进去了。”
“我确实糊涂,本就看不惯胡云襄每回在太子殿下面前可怜兮兮的模样,她就像条摇尾巴的小狗,我一瞧她就讨厌。”沈纯系好了裙带,她心眼子不算坏,喜怒哀乐全写脸上,容易被人当枪使。徐稚棠当她是不折不扣的笨蛋美人。
徐稚棠牵起沈纯的手回到茶桌边,对正安抚胡云襄的萧宝鸾道:“表姐,沈姐姐有话同你说。”
沈纯接住徐稚棠递给她的鼓励的眼神,依次向萧宝鸾、萧宝鹂、萧宝鹊福身道∶“此前常与三位妹妹闹得不愉快,我性格如此,总怕别人不肯高看我,现在醒悟了,太强势了更显得我自卑,还不如几位妹妹活得自在。”
沈纯话说到这分上,已经很不容易了,萧家三姐妹赶紧给她找台阶下,挨个回过礼后,拉着沈纯的手姐姐妹妹亲热叫了一番。
胡云襄也得到了沈纯的赔礼道歉。
徐稚棠觉得手心有点痒,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走了眼,感觉掌心的生命线长了一点点。
她调和了一场矛盾,算是积德吧。
姑娘们离开后,柳叶收拾茶桌,她提醒徐稚棠学斫琴的时间到了。
徐稚棠抱起工具箱往明月楼跑,刚跑出院门,撞见等候在此处的吴萱。
吴萱的脸颊泛红,红到了脖子处。她羞涩地说∶“棠娘,可不可以……”话说到一半,羞答答低下头去。
徐稚棠不解,怕上张钤的课迟到,指着自己怀里的工具箱道∶“我还有课,若不是顶顶要紧的事,姐姐还是等我下课回来再说。”说完就要跑起来。
吴萱扯住了徐稚棠的团衫下摆,“我能同你一起上张钤的课吗?我也想学斫琴,可怕他嫌我愚笨,不肯教我。”
原来是为这个事扭扭捏捏这么久,徐稚棠大概猜出吴萱的小女儿心思**分,她回身抓住吴萱的手,开玩笑道∶“这么巧的一双手,再愚笨也没我愚笨,反正张钤他教一个也是教,教一对也是教,姐姐你随我一起去就是。”
红娘这件差事,徐稚棠饶有兴致揽下。
吴萱温柔美丽,配张钤可说是一对璧人,当作卖这二人人情了。
*
明月楼琴室内,张钤正坐在书案后,描画拆解琴的构造图。
书案边是一块上乘的梧桐木料,这块木料散发出幽幽的水沉香的味道。
他特意用香熏染了木料,徐稚棠喜欢闻这股味道。
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也是为师的任务之一。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钤端正衣冠抬首望向门口,徐稚棠蹋进门槛时,他眼眸一亮,随即看到吴萱跟在她身后,他皱起眉头、薄唇轻抿。
徐稚棠抱着工具箱冲到书案边,对张钤笑道∶“我刚刚好踩点到,今日还多带了一位小友一起过来听课,你认得她的。”
吴萱上前见礼,一派淑女风范。
“我、我也想学斫琴,张、张钤,你、你教我好不好?”
徐稚棠搂过吴萱的肩膀,“张钤,吴三娘子她很好学的,你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看在你老师吴阁老面子上,收了她这个聪慧的学生。”
张钤打开徐稚棠放在案面上的工具箱,取出一柄精致的小锤头敲打桌角,漫不经心道∶“吴三娘子读过《神女赋》吗?”
吴萱紧张得手心出汗,结结巴巴道∶“读、读过,说的是楚襄王爱慕、爱慕梦中的神女,却被神女、神女拒绝的故事。”
徐稚棠想帮吴萱一把,道∶“神女有心,襄王何意?”
吴萱的脸更加红了,躲在徐稚棠身后羞怯万分,心里又万分着急等张钤的答复。
未料到,张钤突然举锤,砸断了自己右手的小拇指。
他面不改色道∶“钤一介布衣,就算神女入梦,自知身份悬殊,不作痴心妄想。今日钤断指向吴三娘子明志,徐二娘子你也可做个见证,非是吴三娘子不好,是钤无心娶妻生子,望吴三娘子另择佳婿,莫为钤蹉跎年华。”
张钤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吴萱眼中起了一层水雾。
徐稚棠恨自己长了一对耳朵,心底不停骂张钤,你活该上辈子到死打光棍,哪有当着姑娘的面说这样绝情的话的,让人下不来台。
徐稚棠抢过张钤手里的小锤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吴三娘子,张钤他是读书读傻了,你别与他这脑子有坑的傻瓜一般见识。”
接着她问张钤:“我今日好心做个见证人,来日你蟾宫折桂,也孤身一人吗?”
张钤∶“当然。”
徐稚棠∶“违背今日之言如何?”
张钤∶“烈火焚身,骨灰扬尘。”
徐稚棠无话可说,琴室内唯有吴萱的抽泣声。
张钤是一点不顾及倾慕他的女孩儿家的脸面,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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